椰風寨在本地最美麗的海灣。因為青年模特兒大賽,沙灘上晃動著幾十名穿著泳裝的不怕冷的佳麗們。有人在擺造型,有人在夸張地走貓步,一個染金發(fā)穿著帶裙邊泳裝的女孩,學(xué)著夢露在大風中,手按短裙的經(jīng)典造型,不斷撅著屁股,配合一個剪平頭的攝影師按快門。沙灘上,佳麗們咯咯咯的笑聲,像鴿子一樣,一陣陣飛起。
島妹起碼有一米七六。不知是怎么回事,溫士丹覺得她的樣子和電話里熱情的迥然不同。她幾乎可以說是很不漂亮,但是,她一直保持一種像是“我和你們不共戴天”的表情,冷冷臭臭的。兩撇銀白發(fā)青的眼影,像一對飛翔的鳥翅。使她的眼睛吊吊的。她的臉,怎么看都有點像吃不飽飯的越南人。
如果現(xiàn)在就采訪,我要和我們指導(dǎo)說一下。還沒等溫士丹回答,她就轉(zhuǎn)身喊,高指導(dǎo),又有記者要采訪我!木房子那邊不知有誰說了句什么。島妹說,人家都過來啦。我也沒辦法啊!真是煩人。島妹轉(zhuǎn)身,變臉似的突然對溫士丹一笑,沒辦法,昨天也有記者到處找我。不知誰放出消息,說我可能會因為最具有現(xiàn)代感而得冠。胡扯什么呀,你看我多難看,再說就是得冠,也還只是東南分區(qū)賽,又不是總賽!
溫士丹說,哦,你是長得很特別。
你也這么看?嘿!現(xiàn)在的人真是怪了。不過我們指導(dǎo)也說,現(xiàn)在外國人就喜歡我這樣的臉。特別———才是最重要的。沒有特別的美麗,現(xiàn)在的中國還不是滿街都是?而特別就不容易,不單是爹媽會生,還要自己會長,你要長出自己獨特的味道。別人學(xué)都學(xué)不走———這個你可以記下。噢,你們報紙知道我的三圍嗎?
溫士丹突然想起來,那個巴小姐、那個美麗的巴小姐,是因為受到極度驚嚇、因為恐懼而突然逃跑了,她放棄了比賽吧。
聽說,溫士丹說,原來有個叫巴小姐的,呼聲也很高?
她呀,我不清楚。我聽人家說,她倒是很有實力———我是說另一種實力。島妹冷冷一笑,她倒真的是很美麗的小姐,就是街上那種回頭率很高的美人,因此就有淺薄的有錢人想包裝她,聽說哪個協(xié)會要買通評委搞黑箱**作,讓她穩(wěn)做冠軍呢———這你可別寫!我是道聽途說,你寫了我不會承認的!在我看來,實力不是靠男人,是靠自己的氣質(zhì)、內(nèi)涵。一句話,簡單的美麗,到處都可以重復(fù),而特別,是不可重復(fù)的。這個你也可以記下,我認賬。
她現(xiàn)在在哪里?
巴啊?你也想采訪她?
不采訪,順便見識一下。
不在!聽說滾回老家了。
既然呼聲很高,又有人幫助奪冠,為什么要突然離開呀?
鬼知道。
你認識她嗎?
我沒必要認識她!但是模特隊里,誰都知道她!唉,別說她,淺薄。沒意思。想你們報紙也不會對一個靠男人獲得成功的女人感興趣。對不對?
大家有沒說,她為什么突然放棄比賽?
那你去問大家好了。島妹似笑非笑。
聽說她受到鬼的驚嚇?
對不起,我的訓(xùn)練時間蠻緊的。我真的對她沒興趣。
(十四)
溫士丹打了塔的聯(lián)系電話。塔一聽是她,就把電話摁掉了。溫士丹決定換一個電話,一聽他喂的一聲,就急急忙忙地說,呃,塔先生,我是那天到你家的,唔……是記者,我不是公安的。你可不可以……
溫士丹以為塔會接受她的真話,不想,電話安靜了幾秒鐘,還是被摁掉了。再打,不回了。
溫士丹和兒子的生活也日益糟糕。首先,大姑子他們一直不來接孩子,而幼兒園離溫士丹住地非常遠,不在一個區(qū),為避免遲到,幾乎天天打的,交通費暴漲;最糟糕的是,兒子非常想回到爺爺奶奶家,主要是喜歡找侄兒糾纏,可是,每一次他提出要過去,大姑子就要他說清楚,回媽媽家的第一天晚上,到底有沒見到爸爸過去。大姑說,不說清楚,就不來接你。
兒子痛苦萬分。兒子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再后來爺爺奶奶甚至侄兒都詢問這一句,你爸爸那天回你家了嗎?
兒子后來不肯接任何電話。只要電話一響,他就奔到電話邊,但不接,只是焦急地、無比痛苦地聽著電話一聲聲響到結(jié)束。溫士丹的電話通常都是手機,她本來就考慮拆了固定電話,后來一拖就拖忘了,兒子來后,固定電話基本都是他在使用。
媽媽,我想和原來一樣。住爸爸家,過一段你就來帶我玩。
溫士丹說,恐怕要調(diào)整了,因為爸爸死了。
爺爺奶奶大姑他們沒有死呀。
和媽媽在一起不好嗎?
反正你家也找不到紅蜘蛛了。
如果找到,你還想離開我家嗎?
找不到了。沒有人相信我。兒子的一顆眼淚淌了下來。他用手背用力擦去。
我怎么才能回爸爸家?
說真話。呃,你再認真想一下,爸爸來過嗎?
溫士丹一說完就后悔了,果然,兒子一撇嘴,但他馬上堅強地咬住了嘴唇,可是,淚水還是直淌如線。溫士丹過去蹲下,緊緊抱住了兒子。
我想了,我用力想了。兒子嗚咽著說,我天天都用力想,我還是不知道哇。媽媽,我真的想回爸爸家。我想住在那里。
以后我們改成你平時住在我家,過一段去爸爸家,行嗎?這樣我們就可以經(jīng)常一起找紅蜘蛛。爸爸家沒有。
如果我說我看到爸爸,他們就讓我去了嗎?
溫士丹不說話。
兒子說,他們就讓嗎?
溫士丹發(fā)了會呆,兒子橫過臉仔細看她。溫士丹開始慢慢點頭,突然自己的眼睛就熱了起來。兒子蹲在她面前,兒子說,那樣大姑就會罵你,是嗎?溫士丹趕緊搖頭,用力搖頭,可是,淚水還是模糊了眼睛。
兒子伸手圈住了她的頭。兒子說,我和你是一派的。不哭,老媽。
兒子想了想,站起來到廚房,然后抱著一瓶黑瓶的葡萄酒出來。
喝點嗎?兒子老氣橫秋地說,我陪你。
(十五)
第二天,溫士丹接到了前公公的電話。前公公和溫士丹一貫交情還不錯,因為他也喜歡喝酒,年輕時嗜酒如命,退休后醫(yī)生不讓他多喝。離婚的導(dǎo)火線嚴格說起來,就是和前公公喝的那一擔。當時,前公公生日,前夫正好出差。溫士丹不知不覺就陪前公公多喝了點。前婆婆因為是丈夫生日,就沒有多加阻攔。前公公剛剛**老年大學(xué)的電腦班,對錄入很感興趣。溫士丹說,她現(xiàn)在腳趾頭也能**作電腦鍵盤。前公公立刻打開前夫電腦,抽出鍵盤。
溫士丹坐在椅子靠背上,脫掉襪子,她用右腳,剛打上“金門高粱有假”就從椅背上摔了下來。倒下來的椅背砸到前公公的腳背,前公公提著腳,跳著,厲聲呼痛。后來,大姑子說,老爸這輩子都沒這么丟人地嚎叫過。本來婆婆還挺開心,她正在削火龍果,突然就變了臉,非常難看地變了臉,她摔下一個火龍果就走了出去。
那時候,生日蛋糕還沒切。侄兒和兒子萬分掃興。等前公公終于氣定神閑地邀請大家吃蛋糕,并宣布自己腳背沒事了,大家表情都有點愛理不理。溫士丹不知道,大家是沖著她來的,她依然很快樂,又很積極地開始插蠟燭,可是,她老是點不著,手抖。大姑子把她**沙發(fā)上,自己點。溫士丹笑瞇瞇的,然后高唱祝你生日快樂。所有的人都停了,她還拍手唱著。
第二天,前公公整個左腳背都黑了。大姑子拉他去拍片。確認是骨折。
離婚后,前公公對這個嗜酒媳婦,依然很不錯,有次溫士丹去接兒子時,他還送給她一瓶好酒。
前公公在電話里說,跟我說實話吧,我不怪你。只是我越來越想知道,兒子半夜為什么去你那兒?
溫士丹不說話。
前公公說,她們都不在家,上街去了。你就跟我說句真話吧。
溫士丹說,我也不知道,真的,我覺得他來過,可是,兒子說,爸爸沒有來。
這就怪了。不是你說沒來,我孫子說爸爸來的嗎?這么又反過來了?———你今天又喝多了嗎?
溫士丹有些喉嚨悶想哭。前公公等了一會兒,說,反正人都死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也不怪你,但你為什么就沒有一句真話呢?我一直待你像自己女兒。如果你沒有喝多,你也不能給我說這些鬼話啊!
溫士丹說,要是我能通鬼話就好了。
電話啪地掛掉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許是前婆婆大姑子她們回來了,也許前公公對她徹底失望了。
六年前,一聽說兒子喜歡上一個愛喝酒的記者,前公公還沒見面就心存知己之情。見公婆后,前公公夸個不停。六年前那個雨夜,溫士丹參加完報社的中秋活動,約晚上十點。當她背著、提著毛毯、電飯煲和一大堆牙膏香皂沐浴露之類中獎物品,通過小區(qū)后花園鐵柵欄小門時,被卡在小門中間。因為她不收傘。也不肯放下東西。她把身子一直彎下來,想等候門也彎下來,可是,門一直沒有彎下來。門就是死死抓著她的大雨傘。她怎么也進不來。
還是陌生人的前夫,看著笑起來。他準備通過小門而出,但被通過小門而入的溫士丹給堵住了。舉著傘的前夫說,側(cè)側(cè)傘啊!溫士丹認真地再側(cè)彎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