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翠對自己說，我要死了。這個念頭閃過腦海時，眼前忽然現(xiàn)出了一扇門，本來綿綿不絕的臺階忽然有了一個盡頭。她鼓起最后的力量沖進門里，扶著門，身子搖搖欲倒，依然不忘回身看了一眼。身后只有黑暗，起起落落的眼珠卻慢慢地**消失了，就像葉淺翠從這里扔下一把紅色的彈珠。
安全了，葉淺翠按著自己的胸口，慢慢地跌坐在地板上。大口而痛苦的呼吸，喉嚨仿佛裂開了，火辣辣的刺痛。骨頭仿佛被酸水泡軟了，撐不起全身的重量。她如一攤爛泥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掃過周邊。
這里并不是張盈的房間，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看起來有諸多走廊，墻壁黏糊糊的，顏色近乎于半熟的雞蛋。與先前的宅子、地下室的干凈截然不同，盡管這里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臟臭，卻總讓人產(chǎn)生一種不潔的感覺。
葉淺翠扶著墻壁站起，觸手滑膩。她趕緊松手，使勁地在褲子上擦了擦。她走了幾步，立刻發(fā)現(xiàn)，這里縱橫交錯的全是過道，沒有房間。這是迷宮，她明白過來了，嘴角浮起一絲淺笑。從小到大，她就愛玩迷宮，沒有什么迷宮能難倒她的。盡管不知道迷宮里有什么東西在等著她，但她的心情開始變得輕松了。
右轉(zhuǎn)、左拐……停下腳步，張盈隔了三丈多，站在一個走廊的盡頭，靜靜地看著她，說：“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
我應該明白什么呢?腦海里電光火石般閃過一些東西，可是還沒有照亮整個大腦，又熄滅了。“明白什么?”葉淺翠不解地反問。
“你喜歡迷宮嗎?”張盈問。
“喜歡，從小就玩。”
“我也是，從小爸爸就讓我玩迷宮的游戲，不停地增加難度。”張盈頓了頓，“可是沒有任何迷宮能難倒我，你知道為什么嗎?”
葉淺翠搖頭，“不知道，我也一樣，只要看一眼，就能很快地判斷出迷宮的路線。”
張盈嘴角輕扯，露出一個微笑，“我們是多么的相似呀，所以歡迎你，請記住，我能做到的事你一樣能做到。”說完話，她走進旁邊的通道。葉淺翠快步追上，哪有她的影子了?面前是蛛網(wǎng)交錯的過道。
多么的相似，我能做到的你也一樣能做到，葉淺翠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疑惑不解地怔在原地。張盈一直都在暗示自己，從她的神態(tài)與語言里可以察覺到這一點，但究竟在暗示自己什么呢?
一點輕微的風聲穿入了耳郭里，腦神經(jīng)莫名地顫抖，葉淺翠遽然回頭，魏烈猙獰的臉已湊近了，比他的臉更近的是菜刀，鋒利的菜刀，閃著奪目寒光的菜刀，在空中劃出一個柔美的弧形，挾著凌厲的風聲掠過她的后腦。
(六)
我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啊”了一聲，急切地追問：“你沒事吧?沒事吧?”
葉淺翠抿嘴微笑，粉色的雙頰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目光只是瞅著桌面。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飛紅了臉，哂然一笑，說：“瞧我傻的，你當然沒事了，否則怎么還能坐在我對面呢?”
她轉(zhuǎn)動著眼珠瞟我一眼，依然微笑。我又問：“后來呢，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暈過去了。”她將視線轉(zhuǎn)到了窗外，看著極遠的地方，“再后來，我醒來，在醫(yī)院里。他們說我摔下山，摔傷了。”
“啊?”我詫異萬分，“張盈、魏烈還有段瑜呢?”
“不知道。”她搖頭，霧氣重重的眼睛里也露出納悶的神色，“我問了一下，大家都說不知道。”
“就這樣子……結束了?”我心有不甘，就像聽一個故事，正到高潮，戛然而止，然后講故事的人說，沒有結局，這就是結局。“這聽起來像一個夢。”我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合適的措詞。
“沒有人相信我，我知道的，大家都以為這是我編出來的，以為我因為當時摔傷腦袋，胡思亂想。可是那一切都那么真實……后來，我勸告自己這不過是一個夢而已，漸漸地，我自己也相信，這一切都是因為后腦受傷后的臆想。直到今天，出現(xiàn)了她，還有他……”
“誰和誰?”
“今天一大早，有一門基礎課是與別的班級一起上的。我對學校還不熟悉，怕找不著教室，所以去得很早。推開教室的門時，里面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她沖我笑了笑，說：‘你是第一個哦，歡迎你。’這句話對我來說，印象深刻，所以當時我渾身僵住了，看著她煞白的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門又被推開了，我回頭一看……”
吧嗒吧嗒的腳步，在向日葵辦公室外面響起，十分突兀，像一把尖刀刺透了向日葵辦公室漲得滿滿的聲音與詭異的氣氛。沉浸于自己世界的葉淺翠停住了說話，有些驚恐地轉(zhuǎn)頭看著窗外。向日葵花叢后敏捷地奔來一個人影。我在心里暗罵：該死的姜培，毛躁的姜培。
片刻，姜培已站在門口了，穿著運動便裝，興高采烈地叫著：“哥們兒，該收工了，走，打球去。”然后，他看到了葉淺翠，兩眼冒出強光，“嗨，哈羅。”他走近，目光始終不離葉淺翠，伸出右手說：“我叫姜培，心理系研究生。學妹是哪一系哪一級的?”
葉淺翠神色變得冷淡了，說：“我叫葉淺翠，是大一新生。”站起身來，看了我一眼，說，“謝謝你抽空聽我的故事。”言罷，她翩然起身要走。
“哎?”我著急地站起來出聲阻止，哎了一聲卻又不知道說什么。
她腳步略停，回過頭來看著我：“還有事?”
我還沒開口，姜培晃著腦袋，拖長聲音，說：“哪一系哪一班?”
葉淺翠淡淡一笑，飄然地離開向日葵辦公室。細細的身影，比向日葵的稈還要苗條，在花叢中閃過，模糊在校園絢爛的秋色里。
我呆呆地看著那叢向日葵，十分懊悔，真想啪地給自己的嘴巴一巴掌，怨恨它的拙笨與無趣。那叢向日葵在夕陽下風姿綽約，葉淺翠就是從這里走進我的視線，又從這里走出我的視線。
一個手掌在我眼前虛晃了一下，截斷了我的視線。“哥們兒，魂丟了?”姜培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是南方人，說話語速很快，噼里啪啦，跟炒豆子一樣，十分熱鬧，與他活潑好動的性格相符得很。
“去。”我一把推開他的手，“都怪你，莽莽撞撞的，把人家嚇跑了。”
“嘖嘖嘖，瞧你，瞧你。”姜培將他的大餅臉湊到我面前，眼睛里露出研究的神色。“典型的重色輕友。咦，說說，她是來干嗎的呀?”
我白他一眼，說：“給我根煙。”我平時抽煙比較少，并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愿意上癮。對于任何物質(zhì)的過分沉溺都反映了精神上的某種缺陷，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
姜培掏了根煙遞給我，又殷切地幫我點上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噴在他臉上。他用手揮了揮驅(qū)散煙，給自己也點了一根，在我對面的凳子上坐下。兩個人兩根煙對噴，房間里一時間煙霧繚繞。抽到第三根煙時，我將方才葉淺翠說的經(jīng)歷重復了一遍。當然，不如她本人說得詳細，我只是簡單地說了一下，省略了很多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描述。
在我說話的過程里，姜培時常嘴唇翕動想插話，不過被我的眼神阻止了。我一說完，他迫不及待地開口了，“夢，這絕對是個夢，肯定是她大腦受傷后產(chǎn)生的幻覺。”與我一開始的反應如出一轍。在我敘述葉淺翠奇怪經(jīng)歷的過程中，我同時重溫了方才的情景：她坐在我對面，如霧的目光，花瓣一樣的粉紅的唇，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叫人心醉。她在敘述經(jīng)歷的過程中，心境起伏不定，時而恐懼，時而迷惑，時而激動，時而憤怒……這些變化都通過微變的神色和不同的語速表露無遺，也影響了旁聽的我，不由自主地心潮起伏，恐懼、害怕、憤怒、迷惑、無助、沮喪，這一切我都感同身受。
真的是夢嗎?起初我也是這么認為的，但她在敘述的過程中，條理清晰，表達充分，言辭準確，一點含糊其辭的地方都沒有，這與一個受夢境困擾，有著隱藏的精神癥狀的病人完全不同。我也聽過不少患者的夢，通常都是荒誕不經(jīng)的，要不細節(jié)特別的尖銳，要不根本沒有細節(jié)，比如說可以走在陸地上，忽然就到了船上。而葉淺翠的經(jīng)歷里，大部分的銜接都是自然而然的，每一處都有細致而詳盡的說明。在我聽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面目陰沉的老嫗，嘴唇煞白的女主人，迷霧重重包圍的住宅，詭異而恐怖的遭遇……
可是如果不是夢，如何解釋神出鬼沒、隨心所欲現(xiàn)身和消失的老嫗與女主人呢?直立行走的白色老鼠?特別是最后的樓梯，綿延向上、無盡無休的樓梯，那是真實生活不可能存在的。而且在她筋疲力盡時，樓梯感應了她的意識，出現(xiàn)了一扇門，將她帶離了老鼠追逐的黑暗。這也只有在夢境中才可能實現(xiàn)。
“夢，一定是夢。”姜培還在強調(diào)，臉上的笑容十分古怪，“樓梯，樓梯，哥們兒，你還記得弗洛伊德《夢的解析》里，樓梯代表著什么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