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我大叫一聲,整個屋子好像都顫栗起來。
“呀!”那妖冶女子也叫了起來:“快開燈。快開燈!”
可是我們?nèi)徽吃诹松嘲l(fā)上,動彈不得。
“哦哦,太太,原來還真是你在作祟呀!”李先生驚嘆。
那小提琴兀自嗚咽著,沒有停下來。
我疾呼:“章嶺,去開燈啊!”
小提琴手邊演奏邊回答:“開了燈她以后還會再來,只有用琴聲才能制止她,讓我來對付她吧。”
在那幽幽綠光的牽動下,那李太太倏然跳到了那一排茶幾,跟著小提琴樂曲的節(jié)奏,翩然起舞。樂曲旋律急驟時,她的舞步也急驟。她踢跳翻側(cè),上下騰飛,身輕如燕,臉淡似煙,只有那一雙憂怨的眼睛幽綠透明,你瞧上一眼就會刀刻斧鑿般的印入心底。忽然,在令人目不暇接的動作中,她的兩手拋出了一簌簌冷氣,直直地逼來,讓你心驚肉跳。“登”一聲,她舞步隨樂曲的終了而停止,而那一對眼珠卻像在暗夜中覓食的狐貍的綠眼,在眼角下不看人似的看著你。
我想小提琴手也許就此作罷,可以去開燈了。誰料琴弦暗動,哀思又起,一曲莫扎特的《安魂曲》愴然低鳴,讓那李太太的身軀又不安分起來。她像一條冬眠蘇醒的美女蛇,體態(tài)裊娜,綿軟無骨,在幽幽綠光的照耀下微微蠕動。
“蘇”的一聲,她不見了。突然李先生鬼哭狼嚎似的驚叫起來,原來那條“美女蛇”正纏綿地圍繞在他身上,似吻非吻地與他嘴對嘴。那妖冶女人更是嚇得魂不附體,蜷縮在沙發(fā)一角簌簌發(fā)抖。
“吁——”黑暗中滑過一個悠長的怪音,投在墻角泛起一陣窸窸簌簌聲。綠光追去,只見李太太已躲在那碩大的花瓶內(nèi)。她慢慢伸出一個腦袋,斜眼張望,瞬間又縮了回去,“騰”的一下子輕身飛了出來,在寬敞的客廳上方無聲的盤旋,靜靜的滴下幾滴冰涼似霜的水狀物,“嗤”的一聲在你脖子上蔓延。當你本能地用手摸去,它卻迅速滑入你的背脊,只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奇涼,仿佛地宮中死去千年的老皇帝口噏著的一顆夜明珠掉入了你的后背,你無法觸摸,只得誠惶誠恐地忍受皇恩。
難道早已死去的人的靈魂也會如此不安?難道她就無法回歸她的軀體再次生活?她一定失去了什么難以挽回的東西,才會這樣痛心疾首宣泄郁悶。我在懼中為這顆不幸的靈魂而同情。
《安魂曲》漸漸消停。那李太太在最后一拍音符中倉惶離去,在客廳的上方遁失。燈終于亮了,帶著刺眼的光,將鬧鬼后的客廳照得出奇的白。沙發(fā)上的人恢復了自由。我看到李莫染抱頭啜泣,那妖冶女子失聲痛哭,小提琴手正臉色凝重地將小提琴放回盒中。我更注意到,李太太的那張彩色照片被丟在了茶幾一邊,在寂寞地笑。
半晌,李莫染抬起臉,問呆坐在一邊的小提琴手:“她以后還會再來嗎?”
小提琴手微微搖頭說:“我想不會了,因為我已給她奏了《安魂曲》。不過那神秘的香味可能還會來,因為您今天沒能進入我的樂曲中去想象。”
“可今天那香味不是沒有來嗎?”李莫染奇怪地道。
小提琴手看了看那哭個不停的妖冶女子,說:“我不能肯定散發(fā)那味的與李太太是同一人。”
李先生狐疑地瞧著那妖冶女子,欲言又止。而她卻異常敏感,止住淚水叫道:“你們憑什么懷疑我是鬼?!你們就沒想想還有其他人嗎?”
那天夜晚回家的路上,小提琴手忽然問我:“哎,今天梁博士怎么沒來?”
我不在意的說:“李先生并沒有請他啊。”
可是第二天我去找梁博士時,發(fā)現(xiàn)他真的失蹤了。他的診所門口掛了塊牌子,上寫“近期本所暫停診病”幾字。
我重新懷疑起梁博士來。我記起了李莫染第一次到梁博士診所求診時,李莫染原先正常無恙的CT片會突然出現(xiàn)一片陰影,這實在是令人費解呀。
我不敢再細想下去。一想到我可能交了個鬼朋友,我頓時就毛骨悚然。
8
知道梁博士失蹤后,我趕緊打了個電話給章嶺。
小提琴手在電話那頭安慰了我?guī)拙洌f:“今晚我照例要去李先生的別墅為他演奏,要不你還是陪我去,順便問一下李先生看他知道梁博士的下落不。”
我同意了。
再一次來到李莫染那別墅的客廳,我覺得又有些異樣。原來一字排開的茶幾只剩下一張,其余都被搬走了;沙發(fā)也少了許多;窗口那些盆栽植物不見了;墻角李太太藏身過的那只花瓶已經(jīng)被換了新的。客廳里感到空曠了許多。
李莫染臉色異常憔悴,強打著精神向我們解釋,這別墅鬧過鬼,他打算把它賣了,所以客廳要重新清理布置一下。我不由為那些費盡心機順應風水的昔日擺設(shè)感到一絲悵惘,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那妖冶女子已經(jīng)恢復了常態(tài),一如既往的妖媚,其間還帶著一些傲慢,一些詭異。當我向李先生說起梁博士已停了門診,問他是否曾聽說梁博士最近要去哪里的時候,那妖冶女子十分注意地傾聽著,臉上不免有些異樣。
李先生告訴我因為他已不太相信西,所以近日沒有和梁博士有什么交往,不知他去哪了。正說著,那妖冶女子的手機響了起來,她回避開我們到客廳外接聽,一會兒急急回屋對李莫染說:“風水先生那邊有些急事找我,我先去一下。”
李先生點頭應允。我發(fā)覺那妖冶女子在返身走出客廳前好像裝作隨意的樣子特別看了我一下,我突然覺得她與梁博士之間似乎也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瓜葛。
夜,像一個不知疲倦的來回奔跑者,手持一塊巨大無比的黑色紗布,再一次向我們撲來。李莫染聽從了小提琴手的吩咐,已經(jīng)關(guān)上電燈,靜靜地坐在那兒,等待小提琴樂曲聲的響起。
可是,小提琴手這次并沒有馬上奏響他手中的提琴,這使李先生惴惴不安了起來。他忍不住喊道:“快快拉琴吧,那香味又要來啦!”
“這回您準備好想象了嗎?”小提琴手溫和地問。
“準備好了,準備好了,我會盡力去想象的。”李先生順從地說。
樂曲聲響起來了。啊,那么淳厚,那么激蕩,那么勢不可當,仿佛是大西洋拍岸而來的海潮,層層疊疊,磅礴推進,躍入歐陸,躍入英倫三島。
“哦,真動聽!”李莫染感嘆道。
“您,想象到什么了么?”宏偉的樂曲聲中,小提琴手的問話如同配樂朗誦一般。
李莫染喃喃道:“一下子還沒有。你能啟發(fā)我一下么?”
“音樂,本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小提琴手依然朗誦般的說:“可是為了治病,您就展開您那想象的翅膀吧!您是否看到,在那蘇格蘭一片廣袤的土地上,有一大片黑色的薰衣草……”
“為什么是黑色的呢?”李先生插問。
“因為,薰衣草的生命既頑強短暫。往昔的薰衣草早就枯萎了,都已成了黑色的精靈。它們被埋入了地下。可是因為茂密,那黑色的精靈總是被風吹起,在那晴空萬里的原野上飛揚。那是真真實實的場景,是我不久前在英國演出后,漫步在蘇格蘭原野的親眼所見。”
小提琴手結(jié)束了他的朗誦。樂曲聲由熱烈奔放轉(zhuǎn)為幽雅柔情,似一泓晶瑩碧透的綠水,汩汩地流入那被小提琴手形容的薰衣草身下的沃土。
“哦,我看到了,我好像是看到了。”李莫染忽然驚喜地喚道。
我好奇地說:“您看到什么了?快說出來,好把那病菌排掉啊!”
“我看到,”李先生似乎變得優(yōu)雅起來,開始慢條斯理地說:“在那片黑色的薰衣草土地上,有一對情侶,他們擁抱在一起,正在熱戀。”
小提琴聲宛若彩云朵朵,從那栽滿薰衣草的大地上冉冉升,扶搖直上。那已顯空曠的客廳仿佛就是那一片土地,回蕩著溫婉的琴聲。
“哦,那男的穿了件蔚藍色的風衣,非常瀟灑;那女的穿的是白色晚裝,美麗清純。只是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孔長得是什么樣。”李先生在那夢一般的樂曲聲中喁喁而語,真像入了夢似的在那兒呢喃:“多好的一對呀。哦,那男的抱起那女的,在那薰衣草的草叢中飛奔,那蔚藍色的風衣就像燕尾一樣揚了起來,真漂亮啊!”
李先生一下子似乎成了詩人,使我所料不及。原來人都可以修煉的呀。
他繼續(xù)在說:“哦,那女的緊緊摟著那男的頸項,他們貼在一起,柔情蜜意,形影不離。他們使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時代。那時候,我也曾經(jīng)和我所愛的少女這樣談過戀愛,可是因為那時我家里還很窮,因此后來都沒了結(jié)果。可是,我也有愛啊。難道貧窮就讓喪失了愛的權(quán)利了么?”
我奇怪那悱惻的琴聲居然會引起李先生對已經(jīng)離他遙遠的往事的傷感回憶,令他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這些話。原來他也是從貧窮中走來的啊,他內(nèi)心深處同樣蟄伏著強烈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