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以來,我都是一個生活平淡無奇的男人。
一樣,不過無涯的單身。不打算找人結(jié)婚。從不。把自己套在另一個人身上,顯得很蠢。
愛情無非是我那兩家音像店里的電影碟片,有很多發(fā)燒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最后竟然對自己說,不行,一定要收藏起來!于是我又做一單生意。過后他們?nèi)诩茏由希洝H缓螅偃ニ鸭乱粓觥J詹兀闪诉^程。
我斷斷做不來。我喜歡看多電影。有時候是黑白默片,有時候是驚悚片,有時候是香港獨有的搞笑。可是,我不收集。肯定沒有必要。我喜歡的,永遠是下一場精彩。
為此我把音像店裝修得象是科幻片中的地下實驗場,大門朝著馬路,用粗大的鋼鐵水管收成逼人的喇叭形——充滿了未知的盼望,以及,寂寞。
我等待著,一些意外的發(fā)生。
這一天晚上,和朋友們?nèi)ゾ评荣I醉。
“家明!”忽然隔著幾張桌子和幾乎高達一百分貝的音樂,有人站起來招手。是一個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我端著啤酒過去。微笑。問候。寒暄。祝愿。約定下一次聚會。
人生無非這樣的程序,若能分清楚條理,一切水到渠成。旁人很難看出你內(nèi)心的應(yīng)付。對于感情,我一直看得很淡。不是虛假,而是根本不上心。沒有辦法。一直這個性格,沒有辦法。
喝到七分醉,所有人都倒下了。狂轟而至的音樂于午夜聚然消停,剎那間我錯以為時空轉(zhuǎn)換,到了另一個世界,遙遠的世界的彼岸。酒精在身體內(nèi)燃燒,那么狂野。可是,世界突然靜下。
在門口揮著手道別。看著他們東倒西歪各自回家,我非常頹喪。沒有睡意。一個人沿著江邊大道,把手插在口袋里,沉默著散步。
法國梧桐漏出的初秋的風已經(jīng)帶了涼意,撲面便令人酒意乍去。找一個角落我開始嘔吐。
很久,我才起身,打算回家好好睡一覺。才抬腳,卻被一團柔軟的物體絆住,來不及地重重地摔了一跤。
借著路燈,我看見一只雪白的小動物躺在地上,渾身發(fā)抖。兩只眼珠發(fā)出寶石一般的紅光。那樣的眼睛不知比人類的濁眼要清朗多少倍,真正當?shù)蒙?ldquo;朗星”二字。我呆了一呆,將它抱起來。
它的身子柔軟而溫暖,但是眼神中充滿了疏離與恐懼,非常深的恐懼。
我被那眼神擊中,呼吸一緊,猶豫著要不要放棄它。然而,可能是酒入了愁腸,我舍不得。
轉(zhuǎn)日天氣忽變,西風漸緊。一覺昏沉,醒來時已是中午。渾身疼痛著,呻吟不絕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睡在沙發(fā)上。一條藍白格子的毛巾毯從胸膛滑落。
毛巾毯已經(jīng)很舊,老是脫毛。有一陣子我把它收起來,后來一直找不著。可是它突然出現(xiàn)了。房間也是異樣的干凈。地板上的水痕,以及沙發(fā)角落的茶幾上一小盆雛菊,幽幽吐著暗香。
真像是走錯了路,走錯了房間。好幾年前就有這樣一部電影,主人公誤入了另一個城市,進入了另一個男人的生活。同樣的道路,同樣的房間,同樣的布置,所以猶不自知。那種奇遇令人嘆為觀止——過后還會有什么?只能是愛情。
“醒來了?真好!”一個細如銀鈴的聲音爽朗地打招呼,風也似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眉目清秀的長裙女子,把一只纖手伸到我額上,“感覺怎么樣?還暈不暈?”
我嚇得彈起,從沙發(fā)上跳下地來,赤著腳叫:“喂!你……你是誰,你怎會出現(xiàn)在我家里?”
她的表情好象非常驚愕:“昨晚不是你把我?guī)Щ丶业?”
“哦,明白了。”我愕然。急忙找著長褲穿上,一邊打領(lǐng)帶,一邊取出皮包,匆匆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她,“夠不夠?”
我一直沒有勇氣答理這樣的風塵女子,昨夜,我定是瘋了。
她格格清笑,推開我的手,轉(zhuǎn)身把一碗銀耳蓮子湯端給我:“趁熱喝……”
我把碗重重頓下,皺著眉頭問:“你要多少錢?”
“我不知道。”她老實地回答,“我只要住在這里,好象就可以了……”
我整個人都蒙了。一時手足無措。可能不是那種世故的男人吧,對于異性我始終懷有一種不可控制的感覺。
“你可以報警啊!”我蠢得這樣提醒她離開。
“你住在哪里,我可以付鈔讓你回去……不,如果你堅持,我可以送你回去?”
她的眼神明顯地亮起來:“可以送我回去?真的可以?”
“你住在哪里?”我的情緒開始好一點。
“我住在狐界啊!”她拉著我的手臂,把墻角一張雪白的狐皮指著我看,“我現(xiàn)在就穿上它,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說著,她就似一陣清風掠走,竄入那張雪狐皮,化為了一只狐貍,昂著頭,雙眼放出寶石般的紅光,期盼地望著我。
天哪。天哪!
這只叫做馨香的狐貍,從此住在我家。
一百多平方的面積,足夠她每天打掃衛(wèi)生,或者把一大蓬火焰般的天堂鳥插在角落里。空閑的時候,她也看電影,也笑或者哭。
我漸漸習慣。一個單身男人也許可以獨自過一輩子,但如果有一個人細心地幫你做飯洗衣,似乎更舒服。
她把那張床還給我,自己半夜縮在沙發(fā)上,縮成小小的一團。
這只因為那夜貪酒誤醉,而回不去了的,狐貍。
她好象只剩得做人這一條路可走。竟然不知,做人很苦的。
這一天,我買了一張小床叫人送來,告訴馨香,鄰著左邊的那一間雜屋間,可以暫時供她住一段時間,不過,她應(yīng)該盡量早一些離開。
“到哪里去?”她問我。
“我怎么知道。”我聳聳肩,“你總不能跟我呆一輩子嘛。”
“又不是不可以……”她嘟著嘴自言自語。
我氣結(jié):“喂,你好象忘記了我有獨居的權(quán)利。”
“我給你添麻煩了?”她天真的湊過臉問我。
白癡。一個正常男人,怎可與一只可幻化成人的狐貍住在一起?科學多么昌明了,這一切簡直無法解釋。若非世間的男女感情人人愈看愈淡,早起了風言風語。
我本來就是一個不上心的男人,面對這樣的異事,我只能束手無措。
時間總會給人一個答案。我也懶得去追究一只異狐的前因后果。
日子照常過去,我在自已的音像行里,看著新的故事,新的明星,一晃,又一晃,時間就打發(fā)過去。
這一天,向例又約人喝酒。借著醉意,我向朋友們討教,要怎樣才可以趕走身邊的女人?
“嘁!左右不過錢!不然,就慘了。”
我絕望地叫:“哪有那么慘!哪有的事情!”
朋友們曖昧地笑:“終于破了童身?”
我氣極干笑,仰首飲盡手中的啤酒,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地跳舞。幾個妖媚的煙花女子挨近了,艷笑暗示:“請我喝一杯?”
我打個響指,示意酒童取一杯紅酒給她們,正轉(zhuǎn)身,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么令人恐懼的一個身影。我頓然酒醒,沖過去抓住馨香的手臂,駭笑:“你怎會來這種地方?”
“你可以來我為什么不可以來?”馨香奇怪地問我,把我的手重重甩開,溶入人群。狂野的的士高音樂剎時間震耳欲聾,整個酒吧的人都開始甩著頭涌入舞池。我在人流中拼命擠,拼命擠,再也看不見馨香。
突然之間,再也沒有了興致,匆匆與老友道別,回家。
她居然沒有回來,居然沒有回來。
我氣瘋了,把她的衣服打包,一應(yīng)日常用品都塞入了一只巨大的旅游皮箱,然后,我把它們放在了門口。
緊接著,我把那張小床拆掉。
拆床的時候,一顆突出的木釘,劃破了我的手掌心,血流出來,一直不能止住。我不管,我拼命咬著牙,堅持把那張木床拆成了一塊一塊的木條。直到它們不能支離破碎。
手掌心的鮮血,濺在藤黃色的木條上,東一滴,西一滴。
坐在那堆散碎的木條中間,我好象驟然失去所有的氣力,呼呼的喘著粗氣。用手按住傷口,好象這樣可以止痛一樣。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會這樣憤怒……以及一絲絲的傷感……
我在客廳里一直坐到午夜三點半。影碟機一直開著。《云中漫步》中那一場絕望而熱鬧的大火,葡萄園里的笑聲。我一直盯著電視機,每一次劇情的變幻,都只是耳語,錯身而過。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門外的竊竊私語,一跳而起。
猛地打開門,迎面便見得一個俊美少年,紅著臉,招手離去。馨香呆呆目送他年輕的身影跳著拐彎。
我把那一只皮箱遞給馨香,她驚訝地凝視著我,那種感覺,就好象她真的走錯了門。
接著,她平靜地跟我說:“再見!”
我冷冷地望著她,提醒說,不必再見了。
“可是我怎么辦呢?其實,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馨香在下樓的時候突然轉(zhuǎn)身,盯著我,慢慢地咬著下唇,“我想告訴你,我已經(jīng)是一個平凡的世間女子,我再也不能回復原形了。”
我愣了。這意味著什么?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要用什么樣的表情才能應(yīng)對這樣的答案,我只好不再理她,重重地砰門。
我恨不得把整幢樓都砰塌……她為什么要去那樣的地方,做一個煙花女子的媚笑?
天很黑,也很涼。
突然又后悔。我追出去,可是,馨香已經(jīng)不知道去了哪里?
對著夜空,我空洞地呼喊了兩聲。
暗夜里,我的喊聲就象一些電影的背景音樂那樣充滿了不可測知的用心,那樣寥落地回蕩。可是,她沒有回頭。也許她沒有聽見,更也許,她隨著剛才那個俊俏的小男生,一起去了江邊沙灘上散步。
時間皺皺巴巴,狐仙已去了天涯。
再怎么喊她,她也沒有回來。世界縮成一團。我看見馨香一個人在遙遠的人間,獨自跳舞。獨自微笑。
這只勇敢的狐貍。原來它已經(jīng)成了一個凡人。
那以后有很長一段日子,長得幾乎可以忘卻任何人,任何愛戀。
我都再沒有見過馨香。
過年了,然后在煙火中又是元宵。
我一個人大街小巷地竄悠,經(jīng)常很晚不睡。有時候去酒吧,和相識的陌生的人們一起買醉。
過后經(jīng)過當時遇過馨香的那條道路,我會下意識地低頭,想看看,還有沒有可能遇上一只貪醉的狐。
日子象酒里的醉意那么悠長。
六月的一天,我坐在店鋪里聽薩克斯風,忽然馨香闖了進來。
多時未見,她清瘦許多。迎面笑問我要不要買一份保險。我瞪著她,惱怒地拒絕。
沒有我她不見得過得不好。雖然瘦,但那種清美依然不是凡間所有。
她看出我眼中的猶疑,嘻笑著拉我的手:“還生我的氣啊?”
我終忍不住笑出來,輕抱她表示友好。
這個來自狐界的異物,真的融入了人類社會,居然可以推銷保險了。
我不知道她能夠保險什么,也許,不會是愛情。
她離我還是太遠了,就算擁在一起,我依然感覺到那種距離。
馨香說,那種距離,是我自己給自己的。
我從來沒有遠離過你。她輕輕地笑,每天我都要看著你隆地打開卷閘門,一個人,寂寞地開門后,泡茶,放音樂。看著顧客在里面晃悠。
有沒有想我呢,她笑問。
我垂下頭去。這個狐仙簡直瘋了。
有一家東北餃子館,店面很小,著實熱鬧。處在一個小巷里,馨香常牽著我來。她說她喜歡這里的人情味。
餃子并不是想象的好吃,可是既然主人熱情厚道,那也就沒有什么好挑剔的。
去的次數(shù)多了,主人一見我們就會吆喝,喂,來兩碗餃子,記著不要放香菜!
香菜是很多人都喜歡吃的一種蔬菜,有濃郁的異香。
可是我對那種氣味特別敏感,不由自主的就會不舒服。所以,我和馨香從來不吃這種餃子。
那段時光是我與馨香在一起最美好的時光。從此再沒有過。
我的意思是說,后來我們又有了鬧翻的機會。
那一天見面,下班后本來是應(yīng)該去清理東西,準備第二天到桂林旅游。突然馨香通知我她不能去了。
“為什么?”我大發(fā)脾氣,不聽她的解釋。
一個人跑走了,到酒吧里喝酒,心里悶悶的,居然又看見馨香與一個中年男人坐在角落里談笑風生。
簡直是要氣瘋了,沖過去抓住她的手就帶她跑。
馨香用力甩開,冷冷說:“剛才你不是說過,從此再也不要見到我了?”
我噎住,半天說不出話來,終于狠下心,沉臉走開,告訴她說,她的意見是正確的。
其實心里難過得要死。
馨香也許看到了我臉上泄露出來的痛悲,追上來,在我身后低聲道歉。
我站住腳,問她:“那個男人是誰?他想干什么?”
馨香盯著我,一字一字地說:“那是我男朋友,他向我求婚。”
“為什么?”我沒有邏輯地問她。
“因為我也需要愛!”馨香大聲叫喊,“你愛不愛我?愛不愛我?你說啊,你愛不愛我?”
我呆住。
從來不知道愛情是怎樣一回事的一個男人,叫我怎么說到這個愛字。
我意懶心灰地垂下頭。是,是我錯了。我不愛你,又如何可以留住你。
我只有放手。
“你說啊,你這個膽小鬼!”馨香流著眼淚掐我的手臂,使勁地叫,“說你愛你啊,膽小鬼!只要你說一句,我就跟著你了!”
我忽然間真的覺得毛骨悚然。是啊我怕愛情。
我只有低著頭,忍著她掐在手臂上的刻骨的疼痛,怔怔地站著,然后冷不防告訴她:“對不起,我不能夠愛上你……”
“再見!”我終于跑開了。
我不敢回頭。也許,馨香就站在原地等著我,等著我跟她說一句她等了很久的信諾……
我不恨我自己的軟弱。真的,我不恨自己。
一直,我不知道愛情是怎樣的一件事,我不能輕易答應(yīng)她,給她愛情……
已慣見太多的悲離。我不會讓自己輕易墜毀于一場人狐之戀——雖然馨香已經(jīng)回不去了,已經(jīng)不再是一只狐仙……
用馨香的話說,原來我就是那一枝水仙花。
在神話里,有一個神,因為生得過于完美,所以非常自戀。經(jīng)常,對著水流照見自己的容顏,就會錯以為自己過于絕世,再也找不到可以匹配的同伴。
終于有一天這個神失足溺死于水中。而他的靈魂化為水仙花,終日臨水自照。
馨香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
分手后我一直對這個世界的愛情懶管懶顧。愛情不是沒有來過,一些淑女在身邊淺吟低唱,而我無動于衷。
一顆心就象死了一般,沒有跳動。
沉迷于自我的世界里,我聽著歌,看著電影,喝著酒,生活。
日子還是可以過去的,并不象別人以為的那樣難過。
但是在我心里,還是時常有一種錯覺,時常以為馨香會隨時走出來,輕輕問我,嘿,你想我沒有?
一直等到這一天下午,馨香闖進門來。
我開顏地笑:“你還記得回來啊?我等你好久。”馨香盯著我:“等我?呵,有沒有必要呢。”
我趨前握她的手,細看她眉目,依舊動人,只是多了些塵世的風霜。
“那張床,我拼好了,就等著你回來。”我輕輕地通知她。
馨香抽出手,從包里夾出一張喜貼遞給我:“對不起!”
我震駭。松手。店鋪里不知誰放了一張鋼琴曲,是命運。咚咚咚咚……
一聲一聲敲擊我的心里。
我的笑容隨之凝結(jié)。
“不要這樣……”馨香輕撫我的臉,“記著愛自己。”
我點了點頭,隨手把請柬放在收銀箱里,轉(zhuǎn)過身去,聲音平靜地跟她說:“再見!”
不知道什么時候馨香才走了。
我的店鋪一直到半夜還沒有打烊。我懶得起身。看店鋪的兩個年輕女孩子都跟男友看電影去了,在這個店鋪里看電影她們看不夠。
后來我終于起身,打了個電話給馨香。
那個電話號碼很生疏。是一個男人接著,很溫和的聲音,問我找誰。
我聽了心里更難過,只好掛掉。然后關(guān)門回家。
第二天馨香又來到店鋪。我才起床,一身的塵垢昨夜未來得及洗。
馨香笑我:“真要找個人侍侯才行啊。”
“再沒有人了。”我脫口而出。
馨香不語。
“我還有沒有機會?”我抓住她的手臂急急的問,象一個孩子。
“何苦再騙自己?”馨香黯下臉來,“始終,你愛的只是自己,難道不是?”
我說不出話來。
也許,馨香一眼就看穿了我。即使她再回頭,終究遲早要換來我的一句再見。
我垂首不語,半響才請求她,再陪我一天,只陪我一天。
馨香痛快地答應(yīng)了。
她說她從來沒有恨過我。只是,我絕不適合她這樣的女子。
要什么樣的人才適合呢?我真想問她。可是,痛在心里又問不出口。
秒鐘毫不停歇地轉(zhuǎn)動著,只有一天,只有一天。
我決定和馨香再去吃餃子。我有很久沒有和她一起去過那個油煙味濃重的小巷了。
餃子館還是老樣子,熱氣騰騰的紅塵俗世。
坐好,馨香點了兩份餃子。一份韭菜豬肉,一份香菜牛肉。
“可是,你知道我不能忍受香菜的那種怪味!”我抗議。
“不,那一份歸我,其實我一直喜歡吃香菜……”一抹不易覺察的微笑掠過馨香嘴角。
我絕望地喊:“香菜的氣味會傳到我這一邊的啊,聞一秒鐘我肯定會暈倒。”
“呵,可憐的男人,脆弱的男人——那么我換一張桌子好了?”馨香平靜地跟我商量。
看著她提出手袋,我突然一驚。站起身拉住她離開的身子,把她按在椅子上。
“你真的不介意?”馨香抬起頭,再次從容問我,“你確定能夠忍受香菜的氣味?”
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整個晚上,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好象一只提線木偶,臉上沒有活動的機關(guān),所以始終一動不動。
我的心,象是被她的木然重重捅了一刀,熱熱的液體,開始亂濺。
“任何,我都不介意了。”我慢慢地保證。
那一刻,沒有人能夠了解我的不能止住的疼痛。
“你改變了很多。”馨香低首感慨。
我等著。然她不再說話,坐在那里,玩弄一只雪白的湯勺。她的手,比瓷器還要白,還要沒有血色。呵,原來她也很累了。
我真想從此讓眼前這個女子,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好的,痛痛快快的,生活。不再為愛情傷神。
可是,她已經(jīng)不再愛我。放棄了愛我。在我給予她那么多的折磨與苦痛,終于可以還她以幸福的時候,她,放棄了我。
餃子端上來,香菜的氣味果然特別的濃郁。聞到那股刺激性的氣味,我想嘔吐。可是,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皺眉頭。
馨香,如果這是你對我折磨的開始,那么,我勇敢接受。我只怕,你已經(jīng)懶得折磨我了。
就從這一盤餃子開始吧。那時候,我失戀,你就陪著我在這一家餃子館吃餃子。馨香,你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躺著。所以,一定要容易滿足一點。所以,如果不開心了,你一定會陪我來這里吃餃子,把自己喂得飽飽的,就開心了。
你答應(yīng)過我會陪我的。現(xiàn)在,為什么變了主意。難道說,愛情真的是很重要的一回事情。
馨香拿著筷子,夾住一只餃子,忽然掩嘴淡笑。
“笑什么啊?”我也笑著,莫名其妙地往臉上抹,以為哪里有了黑跡。
“你看你難受的樣子啊。”馨香勸我,“要不要分開桌子吃?”
“不行!”我固執(zhí)地拉住她:“這一生一世,我都不想再分開了。”
“你說什么?”馨香色變。
“我愛你。”在人群鼎沸的油膩膩的桌子旁,我認真地發(fā)誓。
“不要孩子氣,家明。”馨香輕嘆。
她的表情,很像是真的。其實,她只是怕我再次把她陷入感情的深淵。在我們之間,始終走著那條深淵上的鋼絲線的,是她。
呵馨香,你不要再假裝了。這一次,我一定要向你承認,我原來真的愛你,我這樣愛你,絕不想再失去。如果你愿意陪伴我,需要我說那三個字,那么,我說好了。
馨香轉(zhuǎn)臉,吩咐服務(wù)員添半壺山西陳醋,然后平靜地提醒我:“家明,你不要孩子氣。”
“我沒有孩子氣!”我一字一句地說,“我們結(jié)婚,好嗎?”
“沒有機會了,家明。”馨香忽然低下頭,瘦肩微聳。許久,我遞一張面巾紙給她。
過后,她打開皮包,取出一張描金喜柬,雙手遞給我。她的手居然很穩(wěn)。
那張喜柬好重啊,幾次都從我的指間跌下地去。我狼狽地一撿再撿。手總是發(fā)抖。紅紙上,歷歷的是兩個主角的名字。
喜柬最后一次掉在地上的時候,我痛得彎下腰去,總是起不了身。
“沒事?”她善意地走近,扶我。
“不用。”我深深呼吸著,假裝能夠微笑,抱住桌上一盤餃子,把一大瓶血紅的剁辣椒倒在雪白的餃子上,開始瘋吃。
新開壇的剁辣椒,又苦又咸,讓人無法下咽。我的喉頭象是堵著什么,總是吃不下去。這家餃子館的餃子,真的越來越難下咽了。我拼命大口大口地吞著,可是,就是吞不下去,吞不下去。餃子堵在喉頭,我悄悄流下淚來,低著頭,努力地咀嚼,努力地,咀嚼這盤餃子,以及,這一盤悲傷。
吃過餃子,我們站在門口。中午的陽光真是刺目,刺得人雙眼發(fā)花,仿佛已是流水落花換了人間。
“再去喝杯咖啡可好?”我跟馨香商量,“最后一次。”
馨香想了很久,我又重復說:“最后一次,好不好?”
她的眼中,竟然也有一種叫作疼痛的東西,閃爍著,閃爍著。
下午的藍豆豆咖啡館,雖然不曾打烊,但還是特別冷清。
咖啡端上來,她的南山,我的炭燒。
咖啡盤中,都配著兩顆方糖,以及,一小包牛奶。我那包牛奶,密封的塑料殼上,寫著幸運意思:友愛。
而她面前那包,雖然也是一樣的乳白色,所代表的卻是:幸福。
這意味著什么呢?
“好苦啊!”我放下杯子吐著舌頭苦笑。加了兩顆方糖后的炭燒咖啡,才觸上舌尖,就有一縷濃烈純正的苦。
馨香把自己的方糖用小勺遞過來。
“不用。”我微笑盯著她,“其實,咖啡就是咖啡,加再多的糖,也不能除去它的半絲苦味。”
馨香把頭轉(zhuǎn)過去,望著墻壁上一朵金黃的向日葵。
那朵向日葵,已經(jīng)不是瘋子梵高遇過的那一朵了。
我忽然跟她說笑話:梵高瘋了,有一年,他把自己的耳朵割下來,送給了他當時最愛的一個妓女。就只為了,那個妓女說過,她喜歡他的耳朵。
“你要什么,你告訴我……”我輕輕地絕望地笑著。
馨香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慌,繼而,又垂下頭,拿小鋼勺來回攪拌那杯滾熱的咖啡。沒有放方糖的咖啡,其實不需要這樣攪動。
“不不不,我要你好好的。”她低聲地自語。
“可是,沒有你,我的世界沒有天光,怎見得會好。”我嘆息。
“家明,我想,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
“可是我愛你。”鬼大爺鬼故事
“太晚了,太晚了。你現(xiàn)在,騙我不是那么容易了。”她微笑。她的話象一把刀子。
“愛一個人永遠不會晚。”
“我不會再回頭——”馨香抬起頭,目光銳利地與我對峙,“一次,兩次……你還要傷我多少次你才會甘心?”
“寧可自殘,我也不會再傷你……”我勇敢地說。
“如果這樣,你放開我,容我找到我的幸福……”馨香堅定地說,“如果可以選擇,我會再跟你說一次再見。不過你知道,有時候,因為不能回頭,再見的意思,也許只是為了,永不相見。”
我呆了。何曾這樣決絕過呵,馨香。
原來,她真的不會再愛我了。不會再回頭了。
跟我說再見的意思,原因已然是為了永不再見。這樣的道別真是殘酷。
我還以為,歷經(jīng)了無數(shù)的憂患,終于能夠找到屬于我的,幸福。可是,不管怎樣努力,幸福總是離我一寸,讓我錯以為伸手可及,而一旦伸手,它又變得遙不可及。
終于,我被擊潰。靠在沙發(fā)上凝望天花板,那里也有一朵一朵細小而燦爛的向日葵。它們漸次在天花板上盛開,盛開,沒有芬芳,也不會再有情懷。
咖啡冷了。情也冷了。我們只有起身,互相道別。
冷卻的東西,味道會顯得更苦,更澀。
“呵,馨香,不要再跟我說再見好嗎?”站起身,我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哀求她,“不要再說再見好嗎?”
這兩個字,總是會刺痛我。
馨香站在燈光晦暗的角落,低首猶豫了很久,還是堅決地輕聲說:“再見。”
高跟鞋敲打著咖啡館的木樓板,發(fā)出懂懂懂的哭聲。
那么尖銳沉悶的聲音,每一下,每一下,都好象把我的悲傷踩出一個血洞。捧著心口,我絞痛得彎下腰去,驀然站不穩(wěn),從淺窄的樓梯上,直摔下來。
可是,說過再見的馨香,沒有再回頭。再也沒有回頭。
服務(wù)小姐發(fā)出的驚呼,只令她稍稍停頓了一瞬,然后,她就好象剛才說再見的時候,做出一個早已做出的決定,絕不悔痛地拉開了木門。一絲刺眼的光線被她的身影引入,又隨著她身影的消失,轉(zhuǎn)瞬消失。那些光線下飄舞的塵埃,也轉(zhuǎn)瞬消失。
我爬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重新上樓坐好。
我知道我不會去追趕她。再追趕,也是枉然。她所要的,不過是離開,不過是離開。我只有放手。關(guān)于這一場情事,到底只是時空中一個不經(jīng)意的誤會,我怎能不放手。
坐在咖啡館,我一個人,真不知道,要坐什么時候,才適合離開。
這一場愛情,我真的不知道,我一個人,要坐到什么時候,才適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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