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的時候說,人是危險的,但愛上人,是咱們狐必經(jīng)的劫數(shù)。
"去找個人,找個好男人,妹妹,"姐姐說,"別象你姐姐,遇上這么個狠心薄情的……"
姐姐死了,死了還是那么美麗。她是只白狐,就象洞外的雪一樣白,象春天的月亮一樣潤澤。我一鏟鏟地將雪掩上姐姐的身體,心中充滿了悲傷。
葬了姐姐,我起程去溫暖的中土,去尋找姐姐所謂的好男人,他將是我唯一的親人。
而我,是這世上最后一只白狐。
一個月后,我終于來到了北京,這個古老而神秘的都城。路上很辛苦,每晚都找不到僻靜的洞穴過夜。空氣渾濁得不能呼吸,人們的裝束也很難看,遠不如明朝。我出生在明朝。
如今卻是二十一世紀了。
狐的生存比人要容易一些。憑借一點小小的秘不能宣的法力,沒多久,我就在北京開了家小小的博物廊。我所有的寶貝都精心擺放在這里,《聊齋》手稿半冊、《紅樓夢》后四十回原稿、早已失傳的董小宛所編的《奩艷集》、《霓裳羽衣曲》的曲譜、楊玉環(huán)的珍珠步搖、西施的雪青紗……
我的店名是"千年狐"。來光顧的客人多是收藏家和藝術(shù)家。當然,我不會賣給他們真正珍貴的東西。可即使是一件破爛瓷器,他們也如獲至寶。我常常望著他們樂顛顛離去的背影,獨個兒笑得前仰后合。
我更喜歡那些有著天真面孔的學生,他們來看我的收藏品時,那種神情,幾乎可稱作純潔,就象我們狐一樣。
人來人住,十年過去了,我沒有找到我愛的人。十年,對我來說,只是一瞬。我依舊坐在我的明式梨花木椅上,抽著煙(受了人類的不良影響),淡淡地看著門外的陌生人群。
秋季的一天,我的店里忽然來了個姑娘。
這個姑娘瘦削而修長,灰色毛衣和仔褲,齊肩直發(fā)從鴨舌帽下面垂下來。她沒進店,隔著玻璃門看了我?guī)酌腌姡瑢⒁粡埣t色宣傳單卡在門把上,走了。她很清秀。我喜歡的那種清秀。
我走過去取下宣傳單。是個小型搖滾演唱會的海報,紅黑兩色底子,白色手寫體。心不在焉樂隊。時間在周末晚八點。地點是某個廢棄工廠的地下室。只演一場。
我去了。我想,那姑娘應(yīng)該在那兒。
她果然在哪兒。演出還未開始,她坐在鼓架后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鼓。她沒戴鴨舌帽了,燈光很遠,照不清她的臉。只有她頭頂?shù)陌l(fā),反映著一圈亮光。
樂隊的其它成員零星站著,低著調(diào)試各自的樂器。
臺前稀稀落落地來了三十來個觀眾。有十來個年輕男女熟絡(luò)地和樂隊成員招呼著,大聲開著玩笑。不時有幾聲口哨,從不知何方傳來。
這里的氣氛很奇異,我似乎有點格格不入。場地晦暗,陳舊,骯臟的木地板和斑駁的墻壁。屋頂很低,吊著數(shù)盞燈罩平而碩大的白熾燈,不時被人碰撞著,搖晃不休,燈影人影也就跟著搖晃起來。許多人臉在這不定的燈影中明明滅滅。
這一切似乎有種奇妙的象征意味,粗造而親切。我站在角落里,漸漸有些心神不寧。
奇怪,我竟很喜歡這種感覺。它和我血液中的某種東西相似,是屬于狐的。和常理(我們狐所恥笑的對象)格格不入,和人類格格不入。
演出開始了。這個樂隊的風格是迷幻的,恰恰符合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癡迷地聽著主唱飄忽而沙啞的囈語,捕捉那個姑娘敲出的,心不在焉的鼓點。
漸漸由隨意變得瘋狂。臺下的人涌到臺上去,臺上的人跳到臺下來。其實,根本就沒有舞臺,每個人都在演出。每個人都在歌唱。
我藏在角落,靜靜地看著他們哭泣,尖叫,揮舞吉它。我看著那個姑娘,她長發(fā)飛揚,鼓點密集。我保持著冷靜而旁觀的姿態(tài),其實我已血脈賁張。
終于結(jié)束了。電吉它最后一個噪音在空氣中消失。樂隊虛脫一樣,凝固著掙扎的姿勢,象是加萊義民群雕。我也沒有了力氣,倚在裸露著磚縫的墻上,慢慢收拾零亂不堪的心緒。
人群漸漸散去。樂隊成員或站或坐,一邊吸煙,一邊低聲交談。
那姑娘站起來了,她竟穿著件藍印花布的中式小襖。她和主唱說著什么,哈哈笑著。
我也該走了。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望。正撞上那姑娘的眼光。她微笑著朝我走過來。我站住等她。
"謝謝你來看我們演出。"她笑起來很動人,雙眼明亮而慧黠。
"心不在焉。名字起得趣致。"我說,"音樂更不錯。下次演出,別忘了叫我。"
"一定。"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她小襖上的布扣。這種衣裳,我許久沒見到了,姐姐穿過的,我也穿過的。我們還恥笑過,它和明代的衣裳比起來,是多么丑陋。可現(xiàn)在,它看起來是這樣美麗。
"很漂亮。"我說。
她宛爾一笑。"我叫葦子,蘆葦?shù)娜敗?quot;
"我姓狐,狐小苔。青苔的苔。你叫我小苔好了。"
"哈……和我的名字倒挺配的。怪不得你的店名叫千年狐呢。"她頓了頓,"我每天回家都經(jīng)過你的店。我喜歡你的店。所以特地給張海報給你。"
"我猜你會來的。"她偏著頭,狡黠地看著我。
我笑而不答。
一個星期后的深夜,我正要關(guān)店門,看見葦子騎著單車,飛也似地從街道那頭奔來。
"嗨!"她看到我,剎住車打招呼。
"這么晚了,回家嗎?"我說。
"剛排練完,回去睡覺去。"
葦子滿不在乎地單腳支著地,晚風吹著她的直發(fā),在她臉畔繚亂地飄拂。她眼中還留著排練后的光芒,明亮而鋒銳。
我躊躇了一下,"嗯,進來坐坐?"
"你不是要打烊休息了嗎?"
"我總是很晚才睡的。"
"呵……跟我一樣。"她笑,"咱們是城市蝙蝠一族。"
她將車推進店來,我關(guān)上店門,展開四扇元代吳鎮(zhèn)的清遠山水屏風。
"要茶還是要咖啡?"我問。十年來,我這只明代的狐,已學到不少現(xiàn)代人的怪癖了。
"咖啡吧,濃點兒的,謝謝。"她靠在鋪滿蘇繡的小榻上,有點好奇的環(huán)顧我的"洞穴"。
我用銀咖啡壺煮著她的咖啡,小榻前的清代花幾上,剛擺放著竹制茶具和宜興紫砂茶壺,青花細瓷瓷杯。
"你過得可真精致啊。"她驚嘆。
我微笑,替她斟上咖啡。她拿小銀匙叮叮當當?shù)財囍?/p>
我用一只綠玉斗沏龍井。這只綠玉斗,是紅樓里的妙玉曾用過的。只是,我再找不到梅花上的雪來沏茶了。
葦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忽地一笑,"你就象是從古代走來的人,象是宋朝仕女畫中的人物。清淡,典雅。你當真喜歡搖滾嗎?"
"喜歡。這和古典與否,沒有太大關(guān)系。和性情有關(guān)。"
"性情?"
"至情至性之人,就會喜歡搖滾。"
"嗯,起碼我是。可多數(shù)人不是。"她沉吟,擺擺頭,"沒所謂,有時候,做音樂是給自己聽的。"
"也許吧。搖滾的孤獨,給它更動人的力量。"
"不錯。我們的力量……孤獨的力量……嗯,你會樂器嗎?"她抬著看我墻上掛著的各色琵琶,笛簫等等物件。
"不會吉它,也不會鼓。"
"你會什么?"她熱切地看著我。
"古箏。"我淡淡地笑。多格格不入呀,我第一次覺得慚愧。
"古箏好!"她雙眼放光,"崔健一首《假行僧》里的古箏前奏真是絕了。我從來沒聽過那么蒼涼,那么攝人心魄的聲音。"
"我聽過。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奏法。可是……真的很好,奇異而震憾。。"
"你能彈一曲給我聽嗎?"她目光更亮。不能抵抗的亮。
"好。"
我進浴室洗手。現(xiàn)代社會,一切從簡,熏香雖可,沐浴就免了。
我抱出桐木焦尾琴,點上博山爐,開始彈奏《廣陵散》。絕響了千年的名士之曲,今夜,我彈給葦子聽。
一聲弦響,萬籟俱寂。唯見高山曠水,唯聞鶴唳猿啼。且吟且嘯,且歌且行。風裳飄兮,素帶揚兮。在士則為曠世未逢之慨,在我則為知音難覓之悲……
余音裊裊。
葦子呆呆地看著琴弦。良久,才嘆了一聲:"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
"人間知已總難求。"我黯然。
葦子不再說話。她眉頭深鎖,似乎有什么難題未決。
她拿一根手指撥著琴弦,弦發(fā)出輕微的"仙翁"、"仙翁"之聲。過了一會兒,她告辭,神不守舍地推著單車,慢慢走遠。
是夜,我夢到了姐姐。她一身白裳,站在雪地里,對著我輕輕嘆息。
姐姐,姐姐,到底我愛的那人在哪里?
葦子忽然跟我打電話,邀請我去觀看他們的排練。
我關(guān)了店門去看。
他們在排練一支新曲子。曲子是葦子寫的,曲調(diào)有些古意,但非常迷幻,古意的迷幻。我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姐姐曾教過我的漢樂府。它們似乎有某種共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