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菁!”病床上的她,包著頭,扎著手,臉色慘白。
“你……傷……得……怎……樣……?”她虛得像僅剩下半口氣。
“我只是受了一點兒外傷,不礙事的,倒是你,你現(xiàn)在覺得怎樣?傷口痛不痛?”
“痛……有……什……么……要……緊……只……要……沒……撞……死……人……就……心……安……了……”
“你說什么?什么撞死人?”
“我……都……沒……腦……震……蕩……還……記……得……一……清……二……楚……怎……么……你……倒……忘……得……一干……二……凈……?……”
“佩菁,你到底說什么?”
“昨……晚……車……子……轉(zhuǎn)……彎……時……橫……里……撲……出……一……個……白……色……女……人……我……怕……你……來……不……及……緊……急……剎……車……所……以……驚……叫……起……來……并……迅……速……要……扭……轉(zhuǎn)……你……的……方……向……盤……不……然……”
我打斷她的話:“什么白色女人?”
“一……個……穿……白……色……孕……婦……裝……的……女……人……她……還……朝……車……里……的……我……們……微……笑……”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記不記得她的樣子?”
“我……形……容……不……來……但……下……次……再……見……到……一……定……認……出……”
我沒有再追問下去,一是佩菁需要休息,二是我心里也確實害怕。
我服侍她歇下后方離開醫(yī)院,臨走前,這才驚覺病房四周死寂得很,而佩菁的喘息亦是靜里方有的。
“滴答,滴答……”不知何處一點兒透明的音籟,恐怖地傳來,我任眼光搜尋,原來病房一角的洗池水龍頭沒關(guān)緊,吃緊地吐著涎沫——仿佛從遠古敲到現(xiàn)在的更漏檐滴,乍聽,又凄涼,又寂寞。病房里有十幾張床,只進門處的那五張有人躺,但隔了一道屏風,便又是另外一個世界。而這邊廂的十四張病床空著,像原該有病人躺著卻沒有,顯得真空,連空氣都沒有了。我凝住俯瞰佩菁床頭的熱水瓶、血漿包,形似沙漏,流走她的陽壽似的,但見她胸部起伏減緩速率,眼圈黑黑括弧著垂睫。我意識到她時日不多了,一股寒意沿著脊椎猛冒,麻得我?guī)缀醢c瘓。
回到姐姐家,腳甫踏進大門,已聽到姐姐在嚷道:“阿弟!哎呀!擔心死我啦!”
我一時還沒聽明白姐姐的意思。
“阿弟,你昨晚一整夜上了哪里呀?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會計樓打過電話來找你,問怎么沒去上班?人家李佩芬也打過電話來找家姐,問說佩菁怎么徹夜不歸?”這才想起,忘了通知姐姐與李佩芬發(fā)生車禍的事。
“昨晚撞了車,佩菁現(xiàn)在在留院。阿姐,我沒事,不過請幫個忙,打電話到瑪麗醫(yī)院通知李佩芬一聲,說她姐姐在伊麗莎白醫(yī)院。”說完,我已十萬火急地沖進房,翻箱倒柜。
姐姐聞聲進來:“阿弟,你找什么?”
“我找沈安婷的相片!”
“沈安婷的相片?”姐姐錯愕,“你找死人的相片干嗎?”
“我要拿去醫(yī)院給佩菁認一認。”
“阿弟,出了什么事?”
我把昨晚車禍的發(fā)生經(jīng)過簡略地一說。
姐姐聽得瞠目結(jié)舌,半晌才說:“可是沈安婷的相片,我老早一張不剩地燒個精光了。”
“呵!我想起來了,說不定她以前工作的西餅店的同事、老板娘有。阿姐,我馬上去。”于是一陣風地跑出門。
費盡唇舌,終于取得一張沈安婷以前與舊同事、西餅店老板娘的全體合照。
復(fù)一陣風地趕至醫(yī)院。
我再來的時候,佩菁已經(jīng)又醒了過來,只是顯得很累的樣子,間或閉眼歇一歇,又睜開來。
“佩菁!”
“……你……怎……么……不……好……好……在……家……睡……覺……又……跑……來……做……什……么……我……沒……事……的……”
“佩菁,”我支支吾吾的,“我……帶……了……相……片……你認一認……”
“認……誰……呀……”
“那,相片中左邊……第一個……女……子……是不是昨晚……你看見……那穿白色孕婦裝……的……女……人……”
“讓……我……看……看……呀……是……是……她……了……我……認……得……是……她……”
我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身子仿佛挫了一挫。
“你……怎……會……有……她……的……相……片……她……是……誰……原……來……你……們……認……識……的……”
我不敢說出沈安婷的名字。
至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安婷纏上佩菁了!
“你……臉……色……很……差……”佩菁合了合眼,語氣羸弱,“回……回……去……休……息……”
死到臨頭,仍對我殷殷切切地關(guān)心。
這愈發(fā)令我發(fā)狂,然而在佩菁的跟前,我又不能流露一丁點兒哀痛、惶惑、恐慌、害怕、恨惱……待她再睡去,我這才抑不住淚眼模糊,拖著乏力的腳步跌跌撞撞離開醫(yī)院。街上全是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佩菁要死了!佩菁要死了!我心里在反復(fù)地哀號。
一輛汽車在我身邊緊急剎車,司機從車窗伸出頭來對我拋下一聲咒罵:“他媽的!趕著去拿出世紙嗎?”
我其實恨不得給車子一頭撞死,一了百了。
我情愿死的是我自己!
而不是我身邊的女人!
“他媽的!你還不給我滾開一邊去,真是找死不成!”那司機咬牙切齒,猛翻白眼。
與此同時,有人在背后扯了我一把。
“你怎么失魂落魄呀你……”
原來是李佩芬,我的準小姨子。
我待要答話,又何嘗能夠,聲音已哽塞。
“不是我姐姐……”
我搖頭,又點頭,想想不對,又再搖頭。
“我姐姐到底怎樣了?”
“她……頭部受了點兒傷……手也被玻璃割傷……醫(yī)生說沒事的……但……但……”
“但什么?”
“我……我……陪……你……去看你姐姐……”于是折返醫(yī)院。
才踏進病房,老遠,便看見兩位護士正把一張白色的床單由頭至腳罩在佩菁身上。那一霎間,我只感覺血管凍結(jié)了,像有一萬把利刃插進胸膛。我再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硬化地呆立著,沒有情感,沒有思想,沒有意識。我的世界,已在一剎那被擊得粉碎,而我自己,也早已碎成千千萬萬片了。
“不是說我姐姐傷勢無礙的嗎?”我聽到李佩芬在哭嚷。
“你姐姐的傷勢確實無礙,只是她很不妥就是了。”其中一個護士回答。
“怎么不妥了?”
“她一直氣喘吁吁的,斷氣之前,做出痛苦的掙扎。我們趨前握住她的手,她說她看見了,我們一放手,她又抖得厲害,再握住她,她又說看見了,如此折騰有十分鐘,才斷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