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潔兒的死是意外……”
“意外?”我激動若狂,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極了,“明明是沈安婷害死她的!”
“阿弟!”姐姐強自鎮(zhèn)定,“潔兒都死了,過去的事也不必去追究了,重要的是你以后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平平安安活下去?沈安婷肯嗎?”
“我和你姐夫商量過了,你以后就長期住在我這兒,待你精神比較好時,阿姐也不讓你搬回去的。你那間屋子,我們已找地產(chǎn)公司代為出售。總之你只要住在我這兒,包管沒事發(fā)生的。沈安婷的鬼魂夠膽摸上門來,我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你找到辦法制伏沈安婷的鬼魂了?”
“總之,阿姐不會讓你再受到騷擾、邪祟的。前幾天,你姐夫又找了幾位高僧來,在屋子四周灑過神水。沈安婷即使化作厲鬼,道行再高,也進不來的!”
日子在陰影中度過,精神稍振,我便照常上班去,只是歡顏不再。同事們當著我的面,只字不提潔兒的死,甚至在言談間也都顯得非常小心翼翼,分明是怕觸動我的心事,愈發(fā)讓我為之悲哀。
這天,地產(chǎn)公司的經(jīng)理打電話到會計樓找我,說是我那間屋子已有了買主,價錢也談妥了,對方是對姐妹花,姓李。
于是約好時間上地產(chǎn)公司見面,收取兩萬元的訂金,簽第一份合約,待律師樓把正式的買價合約搞妥,再收十來萬的首期,復(fù)花兩個多月的時間辦理地契轉(zhuǎn)名、銀行貸款手續(xù),屋子便算是脫手了。
李氏姐妹聯(lián)名購下我的房子,姐姐名叫李佩菁,妹妹名叫李佩芬,一個29歲,一個26歲。姐姐在一家大規(guī)模的制衣廠任職,是位裁剪高手;妹妹則是一名護士,因過去多年受盡租房的冤屈氣,故掏出積蓄合資買房。
我對李氏姐妹也沒什么特別印象,其實打從潔兒死了之后,我對身旁的人、事、物皆提不起一絲興趣,甚至有萬念俱灰之感,仿佛自己一寸寸地死去,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寸地死去。凡是我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也將一寸寸地死去。
直至這么一天……我那顆枯竭的心,才如同死灰復(fù)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機。
同樣是寂寞哀涼的一個晚上,我下了班后,也不直接回姐姐的家,如常地到酒館借酒消愁。潔兒死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過的,但是人既然活著,也就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幾個月下來,染上酒癮煙癮,人也更頹廢了。
那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酒館時,腳步已歪歪斜斜,迎面就和路人撞個滿懷。對方是個女的,正待翻白眼呵斥,突然轉(zhuǎn)口道:“咦,是你?”我側(cè)過頭打量著她,只覺得此人甚是面善,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你喝醉了!”她道,那語氣像極了姐姐平日跟我說話的口吻,那笑容也宛如姐姐平日待我的臉孔,“要不要替你喊的士送你回家?”
“不!”我不耐煩地回答她,“我還沒喝夠,我不要回家,我沒有家,我的家都賣掉了。”
然而她不由分說便上前一步攙扶我。我掙扎著要甩開她的手,可是全身乏力,于是半扶半拖地給拉上的士。一上車我就想吐,費了很大的力氣方才咽了回去,卻不得不閉著眼睛休息。司機和她的談話只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一些,好像是她告訴司機我姐姐的住址,而司機問她我是否是她的男朋友之類的話。一路上那男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在走山路,顛得人發(fā)昏,而在那顛簸之中,只感到身旁有個人,緊握我的手偎著我坐,靜靜地不發(fā)一語。我心里正是朦朦朧朧之際,醒也不是,醉也不是,總之不受用。然而,很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的溫暖,同時在那茫茫的痛苦中就好像有了點兒依憑,不會失落。
不久就到家了,于是便下車。我的腳才踏到地面,猛覺心頭一陣惡心,忙去扶著燈柱子,就在那柱子旁嘔吐起來,因胃里翻騰得厲害,連黃疸水也吐得精光。
嘔吐過后,人也清醒多了,這才發(fā)現(xiàn)那柱子原來并非燈柱子,而是一個人!
就是送我回家的女人。
她的衣服上,全沾染了我嘔吐出來的穢物,正用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瞪著我。
我這才猛然想起,她就是買了我屋子的李氏姐妹花中的姐姐李佩菁!
我和李佩菁,就是這么開始的。
翌日,我找出她的電話號碼,約她出來吃晚飯,算是答謝也好,賠禮也好,總之,這個人情,一定要還。
她也落落大方地赴約,一見我,便笑意盈然。
我的開場白是:“昨晚,真不好意思。”
她笑笑,沒有搭腔。
我沒話找話說:“銀行的貸款搞妥了沒有?我都沒聯(lián)絡(luò)房產(chǎn)商律師,不知轉(zhuǎn)名手續(xù)進行得如何。第一次見你是在地產(chǎn)公司,第二次是上律師樓簽買賣合約,都快兩個月了吧……”
她道:“應(yīng)該再有兩個禮拜,一切手續(xù)便OK了。”
我說:“如李小姐有需要的話,在一切手續(xù)尚未弄妥之前,我先交出屋子鑰匙也無妨。我行個方便,讓你有充足時間清潔或裝修什么的,反正屋子遲早都是你們姐妹倆的了。”
她一笑,兩腮上的酒窩醺醺泛了起來:“那先謝了,清潔倒是要的,裝修就不必了,因為屋子也是你新粉刷過的,且客廳臥室廚房的壁架壁櫥一切設(shè)計都那么新穎美觀……”的確如是,因準備與潔兒結(jié)婚,誰料……她猛地怯怯地低聲說:“對……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我打了個錯愕。
“我一定是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我的臉色很難看?”
“你的眼睛流露了你的心事。”她雖然說得輕描淡寫,還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便嚇了一大跳,因為之前地產(chǎn)公司的經(jīng)紀帶我們姐妹去看你的屋子,我在你桌上瞧見你的相片,你看上去十分有朝氣。然而我見到你真人時,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僅僅是生活的壓迫絕不會使人變得這樣厲害。”
我不覺打了個寒噤。她一看見我就看得出來我是幾經(jīng)打擊,整個人已經(jīng)破碎不堪了!
我一向以為我除了消瘦,至少在外貌上、舉止間還算鎮(zhèn)定。
李佩菁的話,讓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過一遍,實在禁不起這么折騰。我別過臉去,滑下一滴凄哀的眼淚。
她默默地遞上一張紙巾到我手里。
我也默默地接過,揩去那滴眼淚。
“對不起,我失態(tài)了。”
“不要這么說,因為買房子的事,我們也算是一場朋友。”
為免自己發(fā)窘,我又無話找話地直扯:“是了,昨晚你在街上見我醉了,居然有膽子送我回家,難道不怕我借酒行兇?”
“我不怕,那時你都醉得腳軟手軟了。”
“可是你單身一個女子,送一個全然陌生雖是認識的男人回家……”
“我于心不忍,總不能見你醉倒街頭置之不理。況且我也有你姐姐家的電話與地址,也就想著,說不定做了好事,你感動之下,把屋子減個七五折,我豈非撿了個大便宜?”
“哈哈哈哈。”
“你終于肯笑了。”
“是的,我都好久沒笑過了。”
這一餐飯吃得好生愉快,是潔兒死后,我第一次把整碟飯吃得精光,且感覺心頭的陰霾除了一半,人也顯得精神多了。
飯后,意猶未盡,我提議去酒店的咖啡屋喝杯熱茶,她欣然同意。
侍者給我們捧上一壺熱茶,我在她現(xiàn)出一副垂聽的神情下,也不曉得自己是出于一股感動抑或沖動,點燃煙,便把事情的始末娓娓吐訴。
茶冷,煙熄,我的故事也說完了。
我想象中她的反應(yīng)是驚悸,甚或是戰(zhàn)栗,起碼也瞠目結(jié)舌地逃之夭夭。
但是李佩菁她并不。
并不。
她只是用憐憫的眼光盯著我,那種溫柔,如姐姐平日待我般熟稔到親切絕頂,她說:“你不要自己嚇自己,這是一種心理戰(zhàn)術(shù)。沈安婷就是利用了你的弱點,她在世時,把你耍于掌間,她人死了,也一樣玩殘你。”
“你不用安慰我,沒用的。”
“我不是安慰你,只是于心不忍,不想見到一個大好青年,就此郁郁終生,被一個死人的陰影主宰了命運。”
喝完茶后,我送她回住處,我由衷而言:“李小姐,再見,晚安,謝謝你的開解。”但是她沒有進屋的意思。
我詫異:“你怎么不進去?再見。”
我再道晚安。
她羞紅了臉:“你只管催我進屋,可是你又不放手……”
我這才驚覺,原來自己在送她回住處的途中,不知不覺已握緊了她的手。呵,昨晚酒醉在的士里,一定也是自己在迷糊中握緊了她的手,那種在茫茫的痛苦中蘊含著一股溫暖的依憑之情,頓時涌現(xiàn)心頭。
“噢!我……對……對……不……起……”我好生結(jié)巴,尷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