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秀來到龍山的第一夜, 臨時住在一戶姓陳的老夫妻家里。老夫妻沒兒沒女,兩間小草房就蓋在一大片菜地中間,菜地頭就是村口。
天黑以后,有一只大鳥棲在村口那棵奇形怪狀的老榆樹上,每隔幾分鐘就發(fā)出一聲哀鳴。那叫聲就像一個性格陰郁扭曲的家伙,正在對什么事物發(fā)出切齒的詛咒,用文字描述出來是兩個清晰的字眼兒:“恨呼……恨呼……”。
這里雖然距離城市只有幾百里,外面世界的光怪陸離并沒有影響到村民們質(zhì)樸的生活。人們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不久就早早地熄燈睡下了,整個小村沉入一片漆黑的死寂中。
身下的火炕像熱鍋底,直烙得初秀輾轉(zhuǎn)反側(cè),鼻子尖兒卻凍得冰涼。睡慣了軟床的身體,硌在硬硬的石板炕上,初秀只覺得身上好像全是骨頭,沒了肉,渾身不舒服,怎么也睡不著。
真沒想到,農(nóng)村和城市的差別,從第一個晚上就顯現(xiàn)出來了。不過既然來了,就不能打退堂鼓。初秀小心地翻著身,試圖調(diào)整睡姿,讓身體舒服一點兒,但無濟于事。
夜深了,外面那奇怪的叫聲,聽起來更加清晰,初秀的注意力漸漸被吸引了。她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不由自主地凝神等待著。
“恨呼……!恨呼……!”
在那叫聲的間隔里,是令人心里發(fā)毛的寂靜,似乎萬物都在嚴寒中屏息聆聽這意味深長的聲音。
睡在炕梢的老頭兒在被窩兒里咳嗽了一聲。
“噓……別吵醒了孩子……”躺在中間的老太太壓低了聲音。
“我還沒睡著呢。”初秀像聽到了特赦令,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陳爺爺,陳奶奶,現(xiàn)在就睡覺太早了。不如說會兒話吧?”
“唉,多少年冬天沒這么冷了。”老頭兒放開嗓子咳嗽著坐了起來。
“你走了那么遠的路,我是怕你累著。其實,人老了,也就沒那么多覺了。咱就摸著黑嘮會兒喀吧。”
老太太說著坐起來披上了棉襖。
“老頭子,下菜窖去掏幾個土豆埋火盆里。冬天夜長,待會兒小老師說不定就餓了。咱這兒也沒啥好吃的。”老太太有些歉意地對初秀笑著。
老頭兒邊答應著,邊摸索著下了地,套上棉衣推門出去了。
“陳奶奶,村口那棵老榆樹上為什么系滿了紅布條兒啊?”初秀迫不及待地提出心里憋了半天的疑問。
“那可是棵老樹,有幾百年了,都成精啦。村里誰家的孩子有病有災的,不好養(yǎng)活,就拜老榆樹當干爹,擺上供果,系根紅布條兒,領孩子沖老樹磕仨頭,這孩子就能養(yǎng)大。”
“是這樣啊!您聽……這是什么鳥?叫聲怎么那么奇怪?”初秀話音剛落,就傳來一聲怪叫:“恨呼!”
老太太用燒火棍捅著火盆里的木炭,火盆里立刻竄出了紅紅的小火苗,發(fā)出了微弱的光亮,映出老人臉上慈祥的皺紋。
“那是‘恨呼’,就是貓頭鷹,我們這兒也管它叫夜貓子。”
“原來是貓頭鷹?噢,我在書上看過!真不知道貓頭鷹還有這么多名字呢。”初秀好奇地沖著老太太笑了。
她這才知道,那種長著大鳥的身體卻配著一個獸頭的怪禽,在東北民間被稱作“恨呼”。民間傳說貓頭鷹的叫聲是索命的信號。據(jù)說,每當它陰險地出現(xiàn)并叫個不停,附近的村鎮(zhèn)就會有人死去,不是壽終正寢,而是橫禍加身。不管關于愛護益鳥的宣傳怎樣一年年深入進行著,這里的人們還是固執(zhí)地認為,那家伙是個不祥之物。
往往在清冷的夜晚,一彎月牙兒孤伶伶地掛在樹梢上,貓頭鷹就來了。村民們只要一聽到它的叫聲,就都噤若寒蟬。大人們的臉上會露出緊張肅穆的神情,小孩子則胡亂掀開母親的衣襟兒,把小腦袋瓜兒一直鉆進熱乎乎的懷里去,才算有了一點點安全感。
它那個怪誕的“昵稱”,就源于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不改變的陰森狠毒的叫聲:“恨……呼!恨呼!”這叫聲,不緊不慢,聲聲刺耳,聽上去酷似一種神秘的咒語。
“這只恨呼來村里好一陣子了,一到晚上就在那棵樹上叫,叫得人睡不著覺,心里直棲惶。”老太太憂心忡忡地說。
這時,只聽“哐當”一聲,老頭兒挾著一股寒風推門進來了,他手里捧著一堆土豆,用后背撞上門,好像自言自語地說:“‘恨呼’又來嚎喪了,不知道這回誰家要倒霉?”
“你瞎說什么!”老太太壓低聲音,提醒地瞪了老伴兒一眼。
“倒霉?為什么?”初秀不解地盯著老人黑乎乎地挪近了的身影。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唉!不知哪家又要出個橫死鬼兒。”老頭兒小心地說。
“橫死鬼?” 初秀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別聽他胡說。那是我們農(nóng)村的一句老話,不當真,不當真!”老太太似乎害怕這個城里來的老師會恥笑他們迷信,連忙用眼神兒制止著老伴兒。
“陳爺爺,您剛才的意思是說,貓頭鷹一進村,誰家就會死人嗎?”初秀琢磨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懷疑地問。
“八九不離十。還都是橫死的,老死、病死的不算數(shù)。”老頭兒咳嗽了幾聲。
“橫死的?”
“就是……出啥事兒死的。”
“就是指非正常死亡吧?……以前這只鳥到村子里來過嗎?”初秀若有所思地問道。
“唉,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呢。”
“那……是誰家倒霉了呢?”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湊了湊。
“是老宅子。那只‘恨呼’叫了沒幾天,他們家就出事了。”
“真的?出了什么事?陳爺爺,您快給我講講吧!”天性喜歡歷險、對驚險懸疑故事興趣濃厚的初秀,立刻被老人的話激起了強烈的好奇心,急切地想知道其中的故事。
“哎呀……按理說,老宅子那塊地,可是塊風水寶地呀。背山面水,正在龍頭之上。每年從冬至那天開始直到清明,清早太陽從山后一出來,第一縷太陽光,肯定就先照在老宅子上。別的地方還都陰著呢,只照得整個大院子金晃晃的……”
“您說的就是河對面山根兒下的大宅院兒嗎?”初秀想起了來村子的路上,見到的那個圍著黑乎乎院墻的老房子。
“咱這地方都管它叫老宅子。”老頭兒接著說,“可也不知是咋回事兒,偏偏事兒都出在那老宅子里頭!莫非是當初蓋房子的時候沖撞了哪路神仙?”
老頭兒住了口,納著悶兒坐在炕沿上,把土豆一個一個細心地埋在火盆里,然后挾了一個火炭點著了煙袋鍋,“吱兒”地抽了一大口。
初秀豎起耳朵,耐心地等待著。
老人慢慢吐出了一口煙,在煙霧繚繞中開始講述他的故事。大概一百多年前, 那時候,咱這兒還是一片沒有多少人煙的荒地呢。
你知道咱這地界為啥叫龍頭山?這里面可有些說道!咱村這道嶺,從高處看,就像一條長龍在云霧里張牙舞爪,龍嘴里還吐出一道清水來,就是村前那條河。
要擱在上古時候,可了不得!這可是個出天子的地方。要不,古代的渤海國怎么能選在這塊兒建都呢?
那年,有一戶人家從山東闖關東來到東北,就在老宅子那塊地上蓋了個小房兒住下來,開荒,種地,生孩子。后來,又有人在河對面落了戶,這龍山村才慢慢成了氣候。
沒多久,那戶人家也不知道怎么了,過得好好的,冷不丁睡了一宿覺的功夫,就像水蒸氣兒一樣飛了……
聽人說,興許是叫野狼給嚇跑了。也有人說,那家人大概是叫狼群給當了干糧了!
那時候咱這兒到處都是野牲口,他們家看中的這塊地方,就有好幾個狼窩。這家外來人不懂得野牲口的性情,蓋房子的時候也許是不小心,搗了那狼窩,還弄死了兩只小狼崽兒。
后來的一天半夜,一只老母狼就帶著一大群野牲口來了,用爪子撓門、撓窗戶,“嗷嗷”地直叫喚,聽著那叫糝人!
第二天一早,房前屋后都是爪子印,墻上都叫狼撓得一道一道的。
那些狼連著來了好幾宿,鬧得全村人都睡不安生。就這么著,等大伙兒想起來的時候,那戶人家就沒了。
從此,狼群也就不再來了。
后來,不知從哪來了一個年老的道士,人們都叫他曹老道。這曹老道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就在那小房子的原址上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大廟,用高高的圍墻圍了個嚴嚴實實,他就在那廟里頭打坐修行。
大家伙兒都議論,說那廟里鬧鬼,半夜就看見鬼火一閃一閃的,還經(jīng)常能聽見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說是……有馬嘶,人叫,喊殺聲,還有刀槍劍戟撞得叮當亂響,轟轟隆隆,那陣勢就像古時候千軍萬馬在戰(zhàn)場上廝殺。
村上原先有個老人兒,活了一百多歲。有一回他打那廟前路過,走著走著就犯迷糊了,直轉(zhuǎn)到天亮,一看,自個兒還繞著大廟的圍墻轉(zhuǎn)圈兒呢!
你說邪不邪?時間一長,誰都不敢靠前了。
村里人都傳說那老道可有錢了,洗臉的盆子都是金的。有人看見他手腕子上還帶著兩個黃澄澄的大金鐲子,足有一斤來沉,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一年冬天,一伙兒強盜不知怎么聽說曹老道有錢,趁著一個月黑頭的晚上來打劫,殺了老道,還把他的兩只手都給剁了下來。
我尋思著,八成啊,是因為那金鐲子戴得太緊了,擼不下來。
我爹說,那一年冬天嘎嘎地冷,就聽見村子里有只“恨呼”一宿一宿地叫,等到大家伙兒再聽不到叫聲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曹老道都死了好些日子了。
聽到這兒,初秀不由往被窩兒里縮了縮,眼睛瞪得更大了。
老頭兒嘆了口氣,又抽了一口煙,煙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滅了。
“聽老人講,曹老道那兩只眼睛還瞪得跟鈴鐺似的,那是死得屈啊,舍不得那錢財,閉不上眼。”老太太趁這個機會在一旁插嘴道。
“什么閉不上眼,那叫死不暝目!”老人在炕沿上磕了磕煙袋鍋,又裝上了一鍋煙絲兒,在火盆里點上,繼續(xù)講。
曹老道死了以后,連年兵荒馬亂的,那大廟不知叫誰放了一把火,燒成了一堆破磚爛瓦。我爺爺還撿過那廟里的大青磚,搭過鍋臺呢,那大青磚啊,方方正正的,又好看,又結(jié)實。
后來,還真有不信邪的,又有一戶從南邊兒跑來的人家,在那大院兒里頭蓋了一座大房子,院子里的花啊、草啊、樹啊,長得可旺勢了,那瓜秧都爬到了大樹上,樹上結(jié)著一個個紅色的大面瓜,看著怪稀罕人兒的。
大家伙都夸那是塊風水寶地。可那戶人家不大樂意跟村里人來往,整天關著個大門,神神秘秘的。
他們家有錢,蓋的房子又大又漂亮,大門里頭就是一個高高的影壁墻。那影壁墻可有說道,當時專門給人看風水的先生,說他們家必須得造一個影壁墻,才能消災避邪、家道興旺……我那時候小,可我還記得那影壁墻上砌著一個大大的‘福’字呢。
這風水先生這回好像看走了眼,他們家只消停了幾年,就又開始出事了。
初秀聽到這里,只覺得渾身發(fā)冷,連忙裹緊了身上的被子。
老頭從火盆里挖出一個燒熟的土豆,拍了拍,又仔細吹了吹上面的炭灰,放在炕沿上。
外面大樹上的那只貓頭鷹又“恨呼、恨呼”地叫了兩聲,應著這叫聲,一束月光突然灑進結(jié)了霜的窗口,照出了屋子里黑乎乎的輪廓,也照出了老頭兒黑乎乎的身影兒。
老人蒼老的聲音又響起來。
聽說呀,他們家有一年挖菜窖,不成想,挖著挖著就挖出來一口棺材。那口棺材就埋在墻跟下面的大樹下,那兒又是亂石頭又是雜草什么的,還長了一片“苦姑娘”……
初秀聽到這兒,不禁悄聲問道:“什么苦姑娘?”
老頭兒頓了頓,看了看窗外,又把脖子縮回到老棉襖里。
那個呀,是一種野果。那東西也不知道叫個啥學名,反正俺們都這么叫。個頭兒不高的秧子,開完花就長出來圓圓的小果子,到了秋天就變紅了,帶苦味兒的,能吃,能入藥,還治咳嗽呢!
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蹭了蹭。她聽到老人咳了一陣,又接著講。
那棺材挖出來的時候,整個都被密密麻麻的樹根緊緊地纏裹著,包得嚴嚴實實的,摸不透是個啥。
那家人用斧子、快刀把樹根全砍了,才發(fā)現(xiàn)里頭是一口黑乎乎的大棺材。待把棺材蓋打開一看,可了不得了!
初秀緊張得豎起了耳朵,大氣兒也不敢出。
那棺材里躺著一個老頭兒,嘴巴鼻子,還都活靈活現(xiàn)的,一點兒沒爛,身上的衣服也是嶄新、嶄新的,奇形怪狀,好像是古時候的打扮兒。老頭兒的臉上還有血色兒呢,就跟活人似的!你說這事兒新鮮不新鮮?
聽老人講,要是當時他們再把棺材好好埋了,燒柱香,祭奠祭奠,再賠個禮道個歉,啥事兒沒有。可那家人呀,覺得這事兒不吉利,也可能當時都嚇傻了,稀里糊涂就對死人動了粗!
我們這兒,不是家家都有鍘草喂牲口用的鍘刀嗎?那家人一害怕,就用鍘刀把那老頭兒的尸首給鍘成了三段。他們尋思,這么一弄,不管是人是鬼,肯定都再也作不了妖兒了!
……聽說,他們又弄了一把火,把鍘成三截的尸首給燒了。誰想到從那以后,怪事就接二連三的來了。
老頭兒講到這里,似乎被一口煙嗆了嗓子,拚命咳嗽起來。
“什么怪事兒?”初秀張大了嘴,手里捧著香噴噴的土豆,早忘了吃。
“哎呀!你別把孩子給嚇著!”老太太這時又插了一句嘴。
老頭兒好像看到了初秀鼓勵的目光,他在炕沿上“當當當”叩了叩煙袋,又裝上了一袋煙。
過了沒多久,這戶人家的兒媳婦剛生了小孩兒不長時間,村里就飛來了一只“恨呼”,落在老宅子的大樹上,沒時沒晌地叫。
沒過幾天,他們家里一個姓邱的長工也不知是咋回事兒,有一天夜里就用鍘刀把那一對年輕的夫妻,生生給鍘了。可憐那剛剛幾個月大的娃娃,還趴在他媽那掉了腦袋的身子上吃奶呢,等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孩子渾身骨碌得跟血葫蘆似的……唉……
“那長工為什么要殺他們呢?”初秀忍不住地問。她又往老頭兒跟前湊了湊,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地盯著他的臉。
“說的是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他用的就是他們家原來鍘尸首的那把老鍘刀!”
“就是那把鍘刀?”初秀覺得身上的毛孔“嗖嗖”冒涼風。
老頭兒抹了抹嘴巴上的胡子:“是呀,大伙都議論,說就是那老頭兒來索命來了。”
后來,警察來抓人,姓邱的長工跑到山上去了。
要說也該他命絕。他殺完人以后,跑的時候拿了人家家里一桿洋炮,就是打獵的槍。偏偏那家人養(yǎng)了一群獵狗,那群狗又有個毛病,認槍不認人,槍到哪,狗就跟到哪。結(jié)果警察順著那群獵狗留下的腳印兒就把姓邱的給抓住了。
“真是報應呀……”初秀喘了一口氣,跟著老人一起唏噓感嘆著。
“抓著之后,怕他逃跑,一個警察就用繩子把他跟自個兒的手腕捆在了一塊兒,這警察可倒了血霉了。那長工琢磨著回去也活不成,走到一個山崖的時候,就從上面跳下去了,把那個警察也帶了下去,下面那可是看不見底的深淵哪!”
“都摔死了?”
“那就不用說了,從那地方跳下去,還能活?”
“……那吃奶的孩子后來怎么樣了?”
“剩下可憐的老兩口兒一病不起,沒多少日子就死了。那娃娃由村里一戶生不了孩子的人家收養(yǎng)了。奇怪的是,那家人抱養(yǎng)了孩子,過了不多日子就搬走了。”
“后來呢?”
“解放以后那房子一直空著,里頭成了一些逃荒要飯、闖關東的人臨時落腳的地方。到了文革的時候,生產(chǎn)隊把大院子修巴修巴,當了集體戶,住了一幫城里來的知青。對了,你爸你媽他們都住過那兒。開頭仗著年輕氣盛,還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沒過幾天,就都跑到老鄉(xiāng)家里分散著住了,說是半夜有人看見鬼從地里往外爬。大家伙都不再說那是塊風水寶地了,改口說這大院子不吉利,誰在那住,誰就得倒霉……這陣子,‘恨呼’又進村了,別是又要出啥事兒吧?”
老頭兒有些擔心地講完了他的故事,火盆里的紅火炭也漸漸暗淡下去了。
“那……現(xiàn)在那院子還有人住嗎?”初秀回過神來,不由問道。
回答她的是老頭兒一陣劇烈的咳嗽。
“有。頭些年從城里來了一個有錢人。現(xiàn)在不是時興到鄉(xiāng)下住嗎?要說人也真是奇怪,鄉(xiāng)下的都往城里跑,城里人又覺著農(nóng)村好,說什么吃的住的都是綠色的,不明白是啥意思。”老太太邊替初秀整理著被褥、邊替老頭兒答道。
“那個城里人還有吉普車呢,出出進進都開著車。他把老宅子修復了,大門里還養(yǎng)了條大狼狗,像個小牛犢子那么大,兇得很。聽說那人是個醫(yī)生,現(xiàn)今這年頭就數(shù)醫(yī)生富裕,可不是么?誰有病都得看,再窮也不能不治病啊。他在那院子里蓋了個大暖房,養(yǎng)花弄草的,可悠閑了,大伙都羨慕著呢。依我說啊,甭眼紅人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老頭兒清了清嗓子,喘息著,又感嘆了一陣子。初秀躺在炕上, 想著老人講的故事,聽著一聲一聲凄厲的“恨呼”聲,覺得這故事像“龍山村演義”,有點兒玄乎。
以前怎么從來沒聽父母講過這些事兒呢?也許是因為他們年輕,又是無神論者,不迷信妖魔鬼怪之類的傳說?
不過,想像著枯枝上的貓頭鷹那睜一眼、閉一眼的詭秘模樣,想像著陰森而恐怖的老宅、被砍斷了雙腕的曹老道、棺材里的老頭兒那眉目鮮活的尸體,初秀還是被一股隱隱的死亡氣息攫住了。
進山的路上遇到的疤臉兒和那輛突然出現(xiàn)的汽車,此刻又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他們和陳爺爺故事里的人物糾纏在一起,使初秀覺得這遠近聞名的龍山村的確有些不同尋常。
她悄悄往老太太身邊蹭了蹭,又把被子裹得緊一些。此刻,她心里有無數(shù)個懸念,被一種強烈的欲望驅(qū)使著,恨不能立刻天亮。
天一亮,她就要去看看那所神秘的老宅,集那么多離奇的傳說于一身的老宅,里面究竟住著個什么樣的人物?
貓頭鷹的叫聲始終保持一個頻率,這使朦朧中的初秀感覺一陣眩暈涌上了腦際,她終于漸漸地睡過去了。
初秀夢見了一座黑黑的、大大的老宅院,高高的院墻里長著一棵枝葉猙獰的大樹,上面掛著一個金光耀眼的大金鐲子,黃燦燦的。仔細一看,原來卻是個金黃色的大面瓜。
她又好奇又害怕地走到那大面瓜下面,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著它。那大面瓜搖搖欲墜地發(fā)出一陣“噼噼啪啪”的怪響,接著,突然筆直地沖著自己的腦袋砸了下來……
初秀嚇得大叫一聲驚醒了。她睜眼一看,天色已經(jīng)大亮。雪地足印(上) 小學校就建在村西頭的河岸上, 只不過是三間稍微大點兒的磚房。
門前的那條小河,早就結(jié)了厚厚的冰,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大清早的,已經(jīng)有幾個早起的孩子在滑冰車了,他們快活的尖叫聲在冰面上傳出很遠。
學校對面,隔河相望的就是那座孤零零的老宅院,背山面水,高大威嚴。從學校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扇黑色的大門和圍墻里露出的灰色屋頂。
院子的圍墻是大塊兒的石頭砌成的,有的地方已經(jīng)快要坍塌了。房前屋后有五六棵參天大樹,只是全都光禿禿的,一派肅殺,使那院落在冰天雪地中顯出幾分衰敗的景象。
初秀跟在老村長身后朝小學校走去。她剛從村長口里知道,整個學校只有一個復式班,而且之前的那位女教師因為受不了這里寂寞的環(huán)境,剛離開不久,自己就是來接替她的。
一路上,她新奇地東張西望,一眼就看到了對面那座古老的大院兒,不由吃驚地想,這一定就是陳家老頭兒故事里講的那個老宅子了!
初秀注意地看了幾眼那緊閉的大門,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兒聲息。
她一邊走著,一邊扭頭看著老宅,回想起老人昨夜講的故事,忍不住老想回頭……
老村長弓著腰,縮著脖兒,雙手抄在棉襖的袖口里,胳肢窩下夾著一把小斧頭,帶著初秀來到學校北側(cè)的一間孤伶伶的小房子門口。
他用斧頭朝著掛在門上的一把小鎖頭砸了兩下,那鎖頭就掉到雪地里去了。
“好了,初老師,你先安頓一下吧,回頭我叫人給你送柴禾來,幫你把炕燒上。先前住在這兒的那個姑娘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好些日子沒燒火,屋里八成兒都涼透了。”
老村長把兩手又插進棉衣的袖口里,邊悶著頭往回走,邊小聲嘀咕著:“唉,誰在這鬼地方也呆不長啊。”
初秀沖著老村長的背影笑了笑,轉(zhuǎn)身拎著行李輕輕地推了一下門。門軸處發(fā)出“嘎吱”一聲怪叫,房門就黑洞洞地敞開了。
初秀站在門口先向屋內(nèi)環(huán)視了一周。
這間二十平方左右的屋子,四四方方,一鋪大火炕占據(jù)了屋子的一半兒。墻角立著一個燙了花的木頭大衣柜,一看就有些年頭了。炕上擺著一張做工樸拙的小飯桌,上面還帶著天然的木頭癤子,讓人聯(lián)想到森林中度假用的小木屋。
初秀一看到它就喜歡上了,心情不由開朗起來。
炕頭上還鋪著一床花被子。那被子保持著一個掀開的樣子,就像睡在里面的人剛剛出去上趟廁所,隨時隨地都會推門而進。
炕上靠墻的另一頭,有一只破舊的老式黑木箱子,上面擺放著一只旅行箱和一些零碎的小東西。灶臺上還有一些碗筷和生活用品。
初秀覺得這里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只要稍微打掃一下就可以住了。
她把行李放在炕沿上,猶豫了一下,就動手把炕上的被子卷起來,小心地放在木箱旁邊。不知什么時候,人家就會回來取東西的,她想。
初秀想弄點兒水擦擦灰塵,可是看了看,屋里的水缸是空的。
對呀,這么冷的天,屋里如果有水還不早就凍成冰坨兒了?連水缸都得凍裂嘍。這么想著,她拎起臉盆,走到門外裝了一盆雪,想等它化了當水用。
小心地打開衣柜的一扇門,初秀驚訝地看見里面掛著幾件女人的衣服,都是非常淑女化的樣式,從衣服的款式和色彩的選擇上面,似乎能看出主人的溫婉美麗和淡淡的冷漠。
初秀的手指慢慢從衣服上劃過,這一定是之前那個女教師的。看來她走得非常匆忙,部分衣服還沒拿走。
初秀看著那些衣服,想像著那個穿這些衣服的女教師是什么樣子,覺得她一定很漂亮,大約是溫柔中帶著一絲倔強那種女孩子。
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女教師為什么走得這么匆忙?連衣服都來不及帶走?
初秀不解地聳了聳肩,抱著自己的衣服打開了另一扇門。
這回出現(xiàn)在初秀眼前的是一尊陶瓷描金的小佛像,就擺在衣柜里的一塊橫木格子上。那是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佛像前面一個小香爐里積滿了香灰和燒剩的香頭,旁邊的一只盤子里還盛著幾只發(fā)了黑的桔子和蘋果。
那個不辭而別的女教師,在初秀的心目中越來越神秘而不可琢磨了。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一個年輕人,竟然還供奉著這種東西!
初秀不知道該怎么處置它,她拉開最下面的一個抽屜看了看。
“只好委屈你一下了。”說著,隨手把小佛像塞了進去,然后將灰塵擦拭干凈,把衣服放在里面的擱板上。
初秀簡單安頓了一下,就立刻出了門。
一整天,初秀走訪了她班上的所有同學家,受到了村民們的熱情接待。孩子們都非常可愛,他們一個個羞怯地躲在大人背后,偷眼打量著新來的年輕女老師,禁不住流露出一絲歡喜的神色。
走訪完最后一家,天色已暗淡下來。
初秀剛被孩子的父母熱情地送出大門,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就迎面跑了過來。初秀跟大家告別后,剛一轉(zhuǎn)身,那女人猛地撲到面前,一把掐住了初秀的脖子!
初秀的驚叫被扼在一雙鐵鉗一般堅硬冰涼的手掌里,她眼睜睜地看著女人青色的臉越逼越近……。
周圍的人尖叫著,沖過來掰那女人的手,可她的力氣大得驚人,直到幾個小伙子沖上來才把她制服了。
初秀被大家從女人手下拖出來時,已嚇得魂飛魄散,她踉蹌地擠出人群,彎下腰,一陣干嘔。
“躲開!別碰我!我的孩子在哪?你快把他還給我!”那女人聲色俱厲,揚手甩開了拉著她的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兩只冒火的眼睛死死盯著初秀,神情十分可怖。
“妹子!你這是干什么?你嚇死人了!先回家穿上棉衣裳,啊?我們正幫你找呢,快回去吧,看凍壞了身子!”有個婦女出面勸告著。
那女人的神情有些迷惑,她苦苦地冥想著什么,慢慢朝初秀走過來。
初秀驚懼地一步一步朝后退著。
“噗通”一聲,女人突然跪在雪地上,然后手腳并用地爬了過來,一雙枯瘦的臟手一把拽住了初秀的褲腿,仰起臉沖初秀嚎啕大哭:“老師,求求你找找我的孩子吧,我的孩子啊……”
“哎呀!快起來,快起來!妹子,快起來吧,嚇著人家老師了!”初秀后面的學生家長連忙上前去拉那個女人。
“我的孩子……”女人站起身,茫然地撇開初秀,轉(zhuǎn)臉朝四處喊著:“柱子啊,柱子啊!快回家吃飯吧……天都快黑了,媽再不打你了,你快回來呀!”
她一路凄慘地呼喊著,慢慢走遠了。
“初老師您沒事吧?哎呀,你看這可真是……”孩子的父母連忙幫初秀拍打著衣服上的雪和塵土,帶著幾分歉疚地不知說什么好。
“我沒事……她剛才說什么?”初秀驚魂未定,面色蒼白地目送著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她兒子丟了,當媽的都急瘋了,也怪可憐的。”
“孩子丟了?”
“可不是?”
“怎么丟的?”
“不知道啊,這村里從來沒丟過孩子。大伙覺著,可能是讓人販子拐賣了,可村里也沒見有生人來過呀?”
“什么時候丟的?”
“有些日子了。唉,一個寡婦,本來就夠慘的,又丟了孩子……”說話的女人眼圈有些紅了。
“報警了嗎?”
“報了。到現(xiàn)在也沒個動靜兒……”
“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嗎?”
“沒有。大伙兒白天黑夜天天這么找……”
初秀告別了幾個學生家長,心情沉重地走回了學校。
遠遠地,看到小屋的煙囪里冒著細細的一縷青煙,表明有人來給她燒過炕了。想象著里面熱乎乎的火炕,初秀突然覺得渾身癱軟,恨不能一步跨進去,倒在炕上好好睡一覺。
初秀掙扎著往前走,一進屋就仔細鎖好門窗,坐下來喘著氣。
剛才遭遇的這件事,讓初秀有一種不詳?shù)母杏X。
她拿過小鏡子,抬頭察看著脖子,脖子上還印著清晰的幾根紅色手指印。瘋女人冰涼的手好像依然在死死掐著自己,她那粗糙的手掌磨礫著皮膚的感覺,還停留在身上,讓人依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兒來。
初秀撫摸著脖子,不安地在屋子里來回踱著,她突然覺得餓了,打開冒著熱氣的鍋蓋,里面的熱水上溫著一小盆雪白的餃子。
一定是陳奶奶送來的!
初秀胡亂往嘴里塞了幾只餃子,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模糊的叫聲。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個瘋女人,立即沒了胃口,放下吃了一半的餃子,走到院子里去。
四周黑漆漆的,整個村子一片寂靜,那女人的叫聲也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
初秀回到房里,洗漱睡下,關了燈。
傍晚開始天色就陰沉沉的,月亮也隱進了云層里,沒有一絲光亮。燈一閉,初秀立刻被包裹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
鄉(xiāng)村的夜晚寂靜得讓初秀覺得像在醞釀著什么。她聽得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越聽越覺得不安。
漸漸地,屋子里的各種物件似乎都開始活動起來,從各個角落里傳來一些細微得需要仔細辯別的聲音,“悉悉簌簌”連成一片,再側(cè)耳一聽,又沒了。
炕上和地下擺著的那幾件老式家具也“嘎嘎”地響了幾下。大概是冬天空氣太干燥,加上房間里一燒火,木頭都干裂了的緣故吧?初秀不停地安慰自己。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一陣“嘁嘁嚓嚓”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神秘地竊竊私語。辨別不出是從什么地方發(fā)出來的,似乎就彌漫在整個空間,無處不在。接著,耳邊又隱約傳來那女人找孩子的呼喊聲,那喊聲慢慢低了下去,變成嚶嚶的若有若無的哭泣。
一定是那瘋女人在外面到處亂跑呢!
火炕被燒得熱哄哄的,連屋子里都暖和多了。初秀把頭蒙在被子里,想把那些聲音擋在外面,很快就捂出了一身熱汗,但她還是不敢露頭。她一下一下地數(shù)著自己沉重的呼吸,想強迫自己趕快入睡。
初秀終于陷入朦朧狀態(tài),剛剛要墮入夢鄉(xiāng),就覺得屋子里好像存在著另外一個有生命的活物,正站在地上無聲地盯著自己,可那東西卻又是虛無飄渺,捕捉不住的。
初秀不論怎樣說服自己,還是驅(qū)除不了這種感覺。她甚至感受到了那個生命的氣息,在空氣中靜悄悄地流動著,好像一伸手就能觸到她。
“她”?初秀突然發(fā)覺在自己的下意識里,這個活物是個女性的她!她立刻覺得渾身的汗毛就像無數(shù)長腳的小蟲子在游走。
“我真蠢,讀了這么多年的書,難道會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嗎?”初秀忍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這種精神上的壓迫,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伸手拉開了電燈。
燈光大亮,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
初秀睜大了眼睛。
一切物件還都在老位置上,沒有任何變化。墻角那只黑木箱子好好地擺在那里。灶堂里的火已經(jīng)熄滅了。
初秀四處看了看,猶豫了一下,又重新躺下去。
燈一閉,初秀就覺得屋子里還有另外一個生命的存在,角落里那些詭異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那種奇怪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過了一會兒,老榆樹上那只貓頭鷹突然發(fā)出一聲大叫:
“恨——呼——!”
它一叫,所有的聲音立即都安靜下來,似乎被這陰森的叫聲震懾住了。
房子里安靜了,初秀崩緊的神經(jīng)實在疲勞了,不由得漸漸松弛下來,居然慢慢在這叫聲中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初秀又朦朦朧朧地聽見了什么。
事實上,那并不是什么聲音,而只是一種感覺,一種無聲無息的悸動。
今晚是怎么了?初秀心里埋怨著,她像是被一種奇怪的力量引導著,目光慢慢移向了窗外……
窗戶上赫然印著一張臉!
那張臉被冰茬兒擋住了,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輪廓,一動不動,好像正隔著玻璃在往屋子里陰沉地窺視。
初秀焦急地想,我的窗簾呢?記得那個窗戶上有一個白底帶粉色小碎花的窗簾啊,它現(xiàn)在竟然不見了!
是在做夢吧?可是一切又那么清晰。
快醒過來呀!快醒過來。初秀不住地命令著自己,可無論她怎么掙扎,手腳卻癱軟了,一動也動不了。
2
禮拜一的早晨。
初秀睜開酸澀的眼睛,發(fā)現(xiàn)天色格外地亮。她急忙抬頭去看窗子,白底帶粉色碎花的窗簾好好地掛在那里。
初秀重又合上沉重的眼皮,細細回憶著昨夜的情景,怎么也搞不清窗外那張嚇人的臉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她起身穿好衣服就去開門。拉開插銷,推了一下,房門沉甸甸的,推不開。怎么回事?
初秀心里立刻惴惴的,來不及細想,用力向外推了一下,房門勉強打開了一條縫兒。
她從門縫兒向外一看,不覺驚訝地吸了一口氣。原來一夜之間,不聲不響地又下了一場綿綿的雪。
大雪封門了!
初秀從門縫兒里鉆了出去,天空仍有零星的雪片兒慢慢飄落,一股新鮮得誘人的空氣撲面而來。
初秀精神為之一振,大口地呼吸著,放眼遠眺,天地間一片潔白。室外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厚厚一層白雪,村里人家的一座座小房子看起來溫婉圓潤,就像圣誕卡片上的圖畫,帶著一種稚拙的清新和可喜。
這么大的雪可真是難得一見,今天可以陪孩子們堆雪人兒了!
初秀興奮地想著,轉(zhuǎn)身去屋角找掃帚,想把門口的雪清理一下。
一轉(zhuǎn)眼,突然發(fā)現(xiàn)雪地上有一串凌亂的腳印,被仍在繼續(xù)飄著的雪花薄薄覆蓋了一層。
那是一雙奇怪的腳印,因為依稀可以看出來其中的一只腳是光著的,有些小巧,好像是個女人。另外一只腳穿著鞋,鞋底有著清晰的紋路。那腳印看起來似乎透著慌張和遲疑,好像在初秀的門前徘徊了一會兒,然后就一直通向了坡下。 是那個瘋女人,她又來找我了!初秀不由后怕地用手摸了摸脖子。
可憐的母親,她一定還在找她的孩子。那么……昨天晚上難道就是她的臉印在窗戶上?不會!當然不會是真的,不過是夢魘罷了。
初秀眼前浮現(xiàn)出那女人青色的臉,狂亂的眼神,還有她單薄衣裳下枯瘦的身影……
這么冷的天氣,她會不會……?
初秀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在陳家聽老人講的故事,“恨呼”一叫,就會有一個人橫死……
她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來,這場大雪帶給她的喜悅立刻煙消云散了。
她不由自主地跟著腳印朝前走,一邊注意著四周。腳印一直下了坡穿過結(jié)了冰的小河,在河面上跟另外一些雜亂的腳印混在了一起。
遠遠看去,雪地上還有長長的一串腳印,過了小河,直通向?qū)γ胬险拥姆较颉?/p>
她下意識地一抬頭,目光遠遠地跟一個男人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那男人站在老宅子的大門口,雙手拄在一把鐵鍬柄上,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看來他在打掃門口的積雪。
這人的氣質(zhì)完全不同于鄉(xiāng)村男人,甚至也不同于時下的城里人,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著黑色鴨絨馬夾,頭發(fā)很短,修剪得整潔利落。
初秀慢慢地走近去,她心里有一種強烈的好奇,想認識這個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陳爺爺故事里的神秘人物。
那人看著她過來,不打招呼,也不動,就那么站著,靜靜地等著初秀一點點地走近。
初秀在男人面前站住,突然愣了。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蒼白的,棱角分明,只是眼睛里透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她想起了墨綠色的越野吉普和裝著“易碎物品”的紙箱,原來他就是那個在雪地里開車進城的年輕男人。
那男人的臉色比她第一次見到時還要蒼白,眼周透著一層青暈,這種臉色給人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感覺。但他那棱角分明的臉龐和眼神里的冷漠,強烈地吸引了初秀。他身上有一種隱隱的氣息,像磁場一樣環(huán)繞著她,讓她不由得想多看他一眼。 雪地足印(下) 初秀覺得他好像很年輕,又好像歷盡了滄桑,如果不是那黑黑的頭發(fā)和挺拔的身材,可以是任何年齡的人。他就那么帶著戒備的神色,一聲不吭地盯著初秀,口鼻里飄出一團團白霧。
通向坡上的腳印, 到了距離老宅大門前幾十米的地方,便連同地上的積雪一起被鏟掉了。
初秀一時愣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跟他說句什么。那男人看著初秀,一只嘴角突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算是跟初秀打了招呼。
不知為什么,初秀心里竟有些慌亂,她想說點兒什么,可是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由頭,只好強作鎮(zhèn)定地問候了一聲“早上好!”就不由自主地轉(zhuǎn)身往回疾走。
初秀一邊走,一邊感覺到那男人復雜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的后背上,像蜘蛛網(wǎng)那樣。她手足無措,終于忍不住抬腿小跑起來,心臟莫名其妙地跳個不停。
3
初秀回到屋里立刻關好門,她定了定神,才呼出了一口悶氣。
看來這男人一定就是城里來的醫(yī)生了。那么英俊的一個人,怎么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呢?他是一個人生活在這兒嗎?住在老宅里竟然不害怕?大雪天開車往城里跑,還小心翼翼地帶著一只紙箱,看樣兒他城里還有一個家,至少還有讓他牽掛的親人。說不定,他背后就藏著一個什么故事呢!
初秀這么想著,就覺得他不那么陌生而遙遠,也不那么冷漠了,相反,甚至還有了些親切之感。
初秀邊想著,邊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匆匆朝教室走去。一路上注意地觀察著四周,并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走進教室,初秀打開門就立刻開始生火爐。天太冷了,她想讓孩子們一進教室就感到溫暖。
她劃著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就是無法把火點著。正在她滿臉煙灰、一籌莫展的時候,班里的男孩兒小石頭兒一頭撞了進來。
“老師早!”他看見初秀,連忙舉手敬了個隊禮,初秀這才看見他胸前那條皺皺巴巴的舊紅領巾。她想起這孩子就是班上的小班長,不由得笑了:“石頭兒早。”
“老師,我來吧。”小石頭放下書包,麻利地三下兩下就把火生著了。干干的木柴“嗶嗶啵啵”地響了起來,竄出了紅紅的火苗。
“我真是個笨老師,連火爐都點不著。”初秀尷尬地笑著,有些生自己的氣。
“沒關系,這活兒不用老師干,我最會生爐子了,咱們教室的爐子每天都是我生的。我是班長嘛。”小石頭憨厚地笑著,搓著雙手伸到爐子前,“好大的雪啊!我的手都凍麻了。”
“對了石頭兒,今天早上沒發(fā)生什么事情吧?”初秀突然想起了雪地上的腳印。
“什么事兒?”小石頭一臉困惑。
“沒什么。”初秀覺得自己太緊張了。“嗯……那個丟了的同學叫什么名字?”
“叫趙小柱,他跟我最好了,平時總跟我一塊兒玩兒……”小石頭低下頭,明亮的大眼睛暗淡下來。
“你們知道他是怎么丟的嗎?”
“不知道。那天下午,我們放學以后,小柱兒發(fā)現(xiàn)他的小狗不見了。那是他最喜歡的小狗,他就到處去找,蘇老師和我們都幫他找來著。可是沒找著,我們就回家了。天都黑了,他媽媽上我家來,問我看沒看見他,我們才知道他一直沒回家。”
“其他的同學呢?”
“沒有,誰也沒看見他。”小石頭兒連連搖頭。
“是誰報案的?”
“是村長。來了兩個警察叔叔,他們問了一些事情,然后就走了,后來趙小柱的媽媽就瘋了。”
“石頭,你覺得趙小柱能到哪兒去呢?”
“我爺爺說,以前冬天一下雪,山里的野獸找不到吃的,就會下山叼小孩兒。”
“真的嗎?”
“可我爸說不可能。他說山里野生動物越來越少,現(xiàn)在上山打獵,連只山兔子都不容易見著了。”
“那……你們以前那個老師是因為什么走的呢?”
“……不知道。聽我媽說,蘇老師可能是因為沒看好自己的學生,趙小柱丟了,她呆不下去了。”
“是這樣啊?那……你們喜歡蘇老師嗎?”
“嗯。她對我們可好了,我們?nèi)撬鷼猓膊涣R我們。有一次她都叫我們氣哭了,從那以后,我們就再也不淘氣了。”
“你們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初秀伸手撫摸著他那一頭服服貼貼的小卷毛,小石頭頓時羞澀地紅了臉。
學生們陸續(xù)來上課了,教室里開始熱鬧起來。
來了新老師,孩子們高興了,聽課、練習都挺專心,第一堂課很快就過去了。下課前,孩子們靜靜地低頭寫著字,初秀在地上來回走著,不時低頭小聲地給個別學生指點著。
她直起身來的時候,不由得又朝窗外瞥了幾眼。對面的老宅子院門緊閉,早晨那個醫(yī)生的影子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
一個難以捉摸的人!初秀想著他蒼白的臉色和怪怪的眼神,搖了搖頭,在心里給醫(yī)生下了個評語。不知為什么,她暗暗地希望能夠再次見到他。